天刚蒙亮,城门还没完全打开,我和寒门子已经贴完了第三张贴在城墙上的账册抄本。
他抹了把脸上的露水,喘着气问:“还要贴?”
“当然。”我把浆糊桶递给他,“一张能看,十张才叫声势。等会儿太阳一出来,卖菜的、挑水的、扫街的全都要经过这儿,谁都能瞧见。”
我们分头行动。他去粮铺外墙,我去书院门口。那地方最热闹,读书人最爱凑这种事,一张嘴能传十里。
我蹲在墙根下,手指沾着浆糊把纸按实。墨迹未干,风一吹就扑棱棱地颤。上面写着:“每月三千石粮,尔等饿肚,彼等饱囊!”底下是账册节选,一笔笔写得清清楚楚——哪天运了多少,谁签收的,多少进了私仓,多少换成了北狄的马匹。
贴完最后一张,我直起腰,肋骨那儿又抽了一下。伤口没包好,走路时总像有根铁丝在里面来回拉扯。我懒得管,反正血早就干了,衣服黏在皮上,撕开反倒更疼。
茶楼二楼靠窗的位置空着,我上去坐下,要了碗凉茶。小二哆嗦着手端上来,眼神躲闪,估计是认出我来了。
“昨夜……你们家后巷有人打架?”我随口问。
“没……没听说。”他摇头,转身就跑,连铜板都没敢拿。
我知道,动静已经开始传了。
不到半炷香工夫,城墙那边围了一圈人。一个老卒弯着腰看告示,忽然哎哟一声,捡起地上一份带血的账册原件。那血是我昨天蹭上去的,故意留在县衙门前,就等着有人发现。
“这……这不是官仓的印?”老头眯着眼念,“裴家密印?北狄换马?三万斤粟米标成‘霉变损耗’?!”
人群炸了锅。
有人不信,说是伪造;有人沉默,低头看着自己手里发黑的窝头;还有个汉子直接跪下了,嚎了一声:“我婆娘就是饿死的啊!上个月说朝廷发粮,结果只领到两把沙子!”
我喝了一口凉茶,差点呛住。寒门子这演技,不去唱戏真是可惜。
他不知什么时候混进去了,一把撕开衣襟,露出肋骨根根分明的胸口:“我娘昨日咽气,临走前就盼着一口米粥!你们看看这账——他们拿我们的命填他们的口袋!”
人群开始往县衙方向涌。
师爷带着几个衙役冲出来撕告示,动作利索得很。可刚撕了一张,旁边又有人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展开就念。再撕,再有人掏。像是满城百姓都揣着这么一张纸,就等今天亮出来。
“妖言惑众!”师爷跳脚大喊,“造谣者斩!聚众者关!”
没人理他。
反而有个卖豆腐的老头拎着扁担拦在门口:“你说谁造谣?我儿子在官仓扛过活,亲眼见他们把整袋好米搬进裴府后院!”
话音未落,不知谁往人群里扔了几袋“救济粮”。袋子破了,倒出来的全是掺了沙土的糠饼,黄乎乎的,还带着霉斑。
“这就是你们发的粮?”有人怒吼。
“还粮!惩贪!”
“烧了县衙!”
人越聚越多,像滚雪球一样往衙门口压。县令躲在二堂不敢露面,窗户缝里只露出半张煞白的脸。
我正看得入神,茶楼楼梯响了。
脚步沉稳,不疾不徐。
抬头一看,月白锦袍,腰悬玉佩,手里捻着念珠,脸上挂着悲天悯人的笑——裴仲渊来了。
他站在县衙台阶上,抬起双手,声音温和得能滴出水来:“诸位父老,请息怒。此事朝廷已有察觉,不日将派钦差彻查。请大家各归各家,莫要被奸人利用。”
底下一片哗然。
“彻查?查二十年前你爹贪的那笔军饷吗?”有人冷笑。
“你家米缸都快溢出来了,还让我们回家等?”
裴仲渊不恼,依旧微笑:“本官愿以性命担保,定还百姓一个公道。”
我冷笑一声,低声对躲在角落的寒门子说:“听见没?‘以性命担保’——这话下次该写在他墓碑上。”
寒门子咬牙:“他这是想把事儿揽下来,把民愤变成他的功劳。”
“没错。”我盯着他指尖转动的念珠,“现在他是救世主,等人群失控,他就成了平乱功臣。到时候一句‘暴民劫库’,该杀的杀,该抓的抓,账册的事反倒没人提了。”
“那怎么办?不能让他这么演下去!”
“不急。”我拍拍他肩膀,“让他演。戏越真,摔得越狠。”
说话间,裴仲渊已命人抬出几筐糙米,说是临时调拨的救济粮,当场发放。
百姓犹豫着上前,有人接过米袋,当场抓了一把放进嘴里嚼,呸地吐出来:“这比喂猪的还糙!”
“这是陈年霉米!”另一个嚷道,“吃了要断肠的!”
裴仲渊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镇定:“仓促之间,只能调此。待朝廷拨新粮,必优厚于前。”
“放屁!”一声怒吼炸开。
一个年轻农夫冲上前,指着他的鼻子:“你昨夜还在酒楼吃鹿肉,今早就装什么菩萨?我认得你家马车,三天两头往北门跑,跟北狄人做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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