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雪岚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侧头看了程青怀一眼，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郎君好眼力。老奴……本就不是这宫里的人。”
程青怀望着他的侧脸，“岚叔在宫中……待了很久？”试探着问。
“二十五年零七个月又三天。”没想到东雪岚竟报出一个精确到天的数字，程青怀察觉对方似乎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很久了……久到快忘了宫墙外的风是什么味道。”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悠远的追忆，“二十五年前，奴跟着主子……贺兰侍君，从北燕来到这东阙皇宫。那时，老奴便知道，这金碧辉煌的牢笼，绝非老奴的归处。”
程青怀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中的违和。归处？一个宁愿被困在盈月宫二十五年的人，却说皇宫不是他的归处，这矛盾中蕴含着怎样的过往？
东雪岚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像是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话匣子，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与坦诚：“郎君与盈月宫其他人不同。他们或敬畏，或好奇，或带着审视。但郎君身上……有种让奴熟悉的感觉。”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程青怀即使易容也难掩清冷孤傲的侧影上，“像极了奴当初的主子，贺兰侍君。”
程青怀心中微动：“哦？岚叔是说……”
“是那股劲头。”东雪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刻的怀念与痛楚，“那股……不甘心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不甘心向命运低头的劲儿。哪怕被折断了羽翼，哪怕被踩进泥泞里，骨子里的傲气和挣扎，也从未真正熄灭过。”
他缓缓讲述起一段尘封的往事。
“贺兰钿，我的主子……生于北燕王庭，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容貌倾国，才华横溢，家世显赫，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被誉为‘北燕明珠’。他本应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雄鹰，心气之高，傲骨之硬，无人能及。若非……那场席卷北燕王庭的惨烈内乱，他绝不会被当成求和的礼物，架上祭台，送到这东阙深宫和亲。”
“初来时，他依旧是那只骄傲的鸟儿。可这深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北燕战败皇子的身份，绝世的容貌，都成了他的原罪。明枪暗箭，冷嘲热讽，无尽的磋磨与羞辱……他试过抗争，撞得头破血流；也试过放下骄傲，用尽手段去讨好女皇，试图抓住一丝微光。可终究……”
东雪岚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般的沙哑，“终究是徒劳。他的身份，从踏上东阙土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悲惨的结局。再明媚的珍珠，在这异乡的泥沼里，也迅速蒙尘、黯淡、最终凋零。他看不到任何希望，心如死灰。生下小主子后不久……便油尽灯枯，撒手人寰了。”
寒风卷过宫道，带起呜咽般的回响，仿佛是在为那个早逝的、骄傲的灵魂悲鸣。
“剩下小主子……和奴，在这盈月宫里相依为命。”东雪岚的目光投向盈月宫的方向，语气沉而缓，“小主子……她很不甘心。她目睹了主子的凋零，亲身体验了这深宫最底层的冰冷与践踏。自然不想步主子的后尘。她骨子里流着贺兰氏骄傲的血，也继承了主子那份……被绝望淬炼出的、不顾一切的狠戾。十二年……整整十二年最黑暗的屈辱和蛰伏，才让她终于找到了一丝挣脱束缚的机会。”
他的语气慢慢沉淀，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有痛惜，有骄傲，更有一种深沉的忧虑，“至于老奴……老了，也倦了。帮不了小主子太多，只能守好这盈月宫，替她看着这点……念想。权且如此吧。”
程青怀默默听着，心中一动。贺兰钿的悲剧，赫连晓之扭曲的源头，东雪岚的沉默守护……一段深宫血泪史在他面前缓缓展开。他忽然有些理解赫连晓之那深入骨髓的偏执与疯狂从何而来。
“后来……”东雪岚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程青怀身上，带着一种洞悉的了然，“老实说，郎君的存在，让奴很吃惊。”他直言不讳，“小主子的心思有多深，手段有多狠，奴比任何人都清楚。宫里那些曾经欺辱过她的人，无论大小，最终都在暗地里遭到了她冷酷的报复。这种睚眦必报、隐忍蛰伏的狠劲，在她很小的时候便显露无疑。所以，当老奴听闻她在贺州搅动风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时，竟也……麻木了。老奴不信神佛，不惧报应，也要为她的手段心惊。然而，对小主子而言……”
东雪岚的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她大概从未在乎过什么报应。能有多大的野心，就能承受多大的反噬。她只怕……野心不够大，计划进行得还不够彻底吧。”
程青怀心中冷笑，她那样的人，只怕恨不得将整个天地都纳入掌中，反噬？不过是她攀登路上必然要碾碎的荆棘罢了。
作为抚养赫连晓之长大、最了解她的人，东雪岚显然也深知这一点。他看向程青怀的眼神带着一种长辈般的坦诚：“有些经历，本该由小主子亲口告诉你。但她……恐怕不会主动提起。她不会避讳说实话，甚至可能乐于展示她的‘伤疤’，因为在她眼中，那些屈辱并非终点，而是她必将讨还的债，是她终将把施暴者踩在脚下的动力源泉。”
东雪岚深深看着程青怀，最终道，“在某些方面，小主子……反而是个极其‘诚实’的人。当然，这种‘诚实’，大概只针对她认为……值得交付后背的人。”
与东雪岚的对话进行得颇为顺利，他非常坦然，不论东雪岚看似兴之所至的“谈心”背后是中立，还是站在赫连晓之那一方希望冰层融化，无论如何，这无疑是一次打破僵局的契机。
它驱散了程青怀心中一些因被困而生的迷惘和被动。
逃避赫连晓之，只会陷入她精心编织的网中越陷越深。对付她……或许真的需要主动出击，直面她制造的深渊之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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