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御案之后，赫连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伏在地、身体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的四女儿。殿内烛火通明，笼罩在一片光晕里的赫连晓之却更显渺小可怜。然而她脑袋深深俯首，半晌不肯起来，似乎心意已决。
赫连岐眼神没有波澜，喜怒不显，慢悠悠道，“那就跪着吧。”她拂袖起身，明黄色凤袍下摆划过台阶，径直离开了紫宸殿，留下赫连晓之独自一人跪在那空旷而庄严肃杀的大殿中央。
赫连岐身边的心腹内监总管德容走在最后，看着跪在地砖上身形单薄的四皇女，她小步上去，低声劝道：“四殿下，陛下正在气头上，您……您还是先回宫歇着吧？待陛下气消了，再从长计议……”
赫连晓之置若罔闻，只是固执地挺直了腰背，如同钉死在地面上一般。德容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也退了出去。厚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将赫连晓之与那无边的寂静一同封锁在了这象征至高权力的殿堂之中。
她竟真就这样，在坚硬的金砖地板上，挺直背脊，跪了整整一夜！
初冬的深夜，紫宸殿的地砖寒气很重。殿内虽有地龙，但空旷高阔的空间里，那点暖意早已散尽。赫连晓之本就“体弱”，仅是宫装根本无法抵御这彻骨的寒冷。她的脸色由苍白转为青灰，嘴唇失去血色，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却依旧咬着牙，固执地维持着跪姿。
当日头升高，冬日毫无温度的阳光穿透紫宸殿的窗棂，洒在冰冷的地面上，赫连晓之终于支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朝着侧边一倒，眼前彻底陷入了黑暗。
德容将赫连晓之昏倒的消息传来，赫连岐听罢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句：“送回盈月宫，着太医好生诊治。”
于是赫连晓之便被抬回了盈月宫。东阙王朝皇室子女除太女有单独的生活起居宫室——便是东宫——其他皇女都被划分到一片区域居住，而盈月宫位于皇女宫室区域的边缘、最为偏僻狭小，现在属于赫连晓之。
说起来这盈月宫还大有来头，起先这盈月宫便是当朝女皇赫连岐的住所，自她继位之后，赫连晓之反倒步了她的后路。
回去后赫连晓之便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太医徐爽诊断是寒气入体，邪风侵肺，病情来势汹汹。一连三日，她都在昏沉与呓语中度过，盈月宫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而在这三日里，那个据说一见倾心继而被她带回宫中、名为“贺珏”的男子，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未曾踏足她的寝殿半步。
盈月宫的内侍宫女们私下议论纷纷，都觉得这位新主子未免太过冷情薄幸。殿下为他抗旨跪求，甚至跪到昏迷，他却连看都不来看一眼？这……这简直匪夷所思！忠全更是忧心忡忡，几次想提醒程青怀，却又被他漫不经心好似浑不在意的眼神制止。
难道她们之间是四殿下的一厢情愿，而贺珏本人并不愿意？各种猜测在盈月宫里弥漫，赫连晓之病中无力去管，便也任由流言放肆了三天。而程青怀闭门不出，这流言也根本无关痛痒，重点是赫连晓之——这女人当真演得一场好戏！
——
那厢赫连晓之身在紫宸殿，程青怀听罢忠全磕磕巴巴的解释，脸色便如同被封入寒冰之中，完全褪去了温和的颜色，冷意不自觉侵蚀周身空间。忠全看着眼前看似柔弱无依的男人，总觉得一股危险的杀气在他的身上徘徊不定，以至于他不禁后退一步。
“主、主子，你怎么——”
忠全的弱小的呼唤唤醒了程青怀的理智，将几乎要当场发作的杀人欲望悬崖勒马。他猛地偏开了脸！
他还不能在这小内侍面前失态。
强行压下几乎破胸而出的暴戾，程青怀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刮过肺腑，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他霍然转身，不再看忠全那惊恐万状的脸，手臂猛地一挥——
“嘭——”
寝宫的门被从里面关上，顿时彻底隔绝了门外忠全那张惶失措的目光。
“主子！主子！”忠全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呆，他赶紧换手抱住铜盆，慌忙拍打门板，“奴儿是来伺候您的！您这是怎么了？您开开门啊！”
门内，死一般的沉寂。
半晌，才传来程青怀没有情绪的声音，“现在不用你伺候。过会儿有需要，我自会叫你。”
“可……可是……”忠全还想说什么，但门内再无声息。那沉重的门板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将里面那个散发着骇人气息的男人彻底隔绝。
忠全在原地呆立了片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脊梁骨。他不敢再叫，只能端着半盆凉水，一步三回头，满心惶恐地退了下去。
听到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程青怀紧绷如弓弦的身体才微微松懈下来。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方才强行压制的怒火与屈辱如同岩浆般在胸中翻滚、灼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毁。
良久冷静下来，程青怀的眼神恢复了平静，然而眼底的怒色一丝一毫并未消失，只是隐藏得更深更沉。不疾不徐走到软榻上坐下，环视这一处寝宫，不显华丽，比起其他皇女恐怕是处处寒酸。
盈月宫是赫连晓之的地盘，所有的皇女都受到皇权管控，如赫连晓之所说她在宫内受到的限制颇多，她正在布置的是一个稍有不慎便会坠落深渊粉身碎骨的计划，而她的计划之中偏偏强迫性地拉入了自己，她早就暗中注视了他许久——不论是他还未借尸还魂时候的“程青怀”，还是现在。
赫连晓之还真是不死心。程青怀放置在案几上的手指悄然紧握成拳，眼神冷得可怕，倏然他意识到什么，视线一扫看到梳妆台上的铜镜，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走过去坐下，镜子里的模样闯入眼帘。
果然，昏迷之中他的脸也被动了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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