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流浮山海边。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海水黑得跟墨汁一样,哗啦哗啦拍着岸边的烂石头,那声音,听得人心慌。
我拄着阿崩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根结实点的木棍,站在腥咸的海风里,浑身绷得跟拉满的弓弦一样。左腿的夹板拆了,但骨头里还隐隐作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不敢吃劲。右胳膊还吊着,稍微晃一下,胸口就扯着疼。七叔那虎狼药的后劲儿没过,身子虚得厉害,风一吹就打摆子。但眼睛里那点光,是狠的,像饿极了的老狼。
阿崩蹲在一条破旧得快散架的舢板旁,正检查着一个小巧的船外机。他动作麻利,眼神在黑暗里亮得吓人。
“就靠那块烂木板过海?”我沙哑着嗓子问,海风灌进喉咙,一阵呛咳。
“呢个时候,越烂越唔起眼。”阿崩头也不抬,弄好了机器,站起身,把一件湿漉漉、带着鱼腥味的旧雨衣扔给我,“着住佢,挡风,也遮阳。”
我接过雨衣套上,冰凉黏腻的触感让人恶心,但确实挡住了点寒风。阿崩自己也套上一件,然后示意我上船。
舢板小得可怜,我一脚踩上去,船身猛地一歪,差点栽进海里。阿崩一把拽住我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把我按在船中间一个相对稳当的位置。他自己则跨到船尾,发动了那台突突乱响、像得了肺痨的船外机。
“坐稳。唔好出声。”他压低声音,操控着舢板,像片叶子似的,悄无声息地滑进了漆黑的海面。
离岸越远,风浪越大。小舢板在浪头里颠簸起伏,跟抽风一样。我死死抓着船舷,指关节攥得发白,胃里翻江倒海,差点把七叔灌的那些苦药汤子全吐出来。冰冷的海水不时溅上来,打在脸上,生疼。右臂的伤被震得一阵阵闷痛。
阿崩像个石头人,稳稳站在船尾,眯着眼盯着前方,躲避着偶尔经过的、亮着灯的大船黑影。他不开灯,全凭经验和感觉在黑暗里穿行。
睚眦纹身在这种颠簸和危险的环境下,又开始隐隐躁动,传递着一种对未知的警惕和杀戮的渴望。过肩龙死死撑着我的筋骨,没让我散架。关公?依旧他妈的沉默是金。
也不知道在海上漂了多久,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冻僵、散架的时候,前方黑暗中,隐约出现了一片更浓重的黑影,像头匍匐的巨兽。大屿山。
阿崩降低了船速,舢板贴着海岸线,悄无声息地滑行。他似乎在辨认方向。又绕了一会儿,他指了指前面一个隐蔽的小海湾,那里看起来像个废弃的小码头,只有几根烂木桩。
“就喺度落。”他把船靠过去,缆绳系在木桩上。
我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冰冷的海水里,爬上滑溜溜的礁石。脚一沾地,左腿就一软,差点跪下去。阿崩伸手扶住我。
“撑住。”他低声说,眼神扫视着黑漆漆的四周,像只警惕的夜枭。
这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和远处不知名鸟类的怪叫。空气里有股浓重的草木腐烂味儿和海水腥气。
阿崩拿出一个用黑布蒙着灯头的小手电,照亮脚下。我们沿着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路,往山上爬。路很难走,坑洼不平,我拄着木棍,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喘得跟拉风箱一样。汗水混着海水,湿透了衣服,黏在身上,又冷又难受。
爬了大概半个多小时,翻过一个山脊,阿崩突然停下,示意我蹲下。他指着下方山谷里的一片黑影。
“就系嗰度。”他声音压得极低。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山谷里,隐约能看见一栋庞大建筑的轮廓,哥特式的尖顶在惨淡的月光下像指向天空的利爪。那就是废弃的圣方济各修道院。整个院子被破败的高墙围着,里面黑黢黢的,没有一点光亮,死气沉沉,像座巨大的坟墓。
但仔细看,能发现院墙外面,有几个不易察觉的阴影在缓慢移动。是暗哨。阿崩没说错。
“点入去?”我问,感觉心跳得厉害。
阿崩没说话,猫着腰,带着我绕到修道院的侧面。这边地势更陡,围墙也有几处坍塌的缺口。他选了一个被灌木丛半遮着的破口,示意我从这里进去。
“我喺外面睇水(望风)。”他递给我一个小巧的、只有巴掌大的对讲机,调好频道,“有啥事,按呢个钮。听到三声杂音,就系有危险,即刻扯(撤退)。”
我接过对讲机,揣进兜里,深吸一口气。看着那黑乎乎的缺口,像看着一张怪兽的嘴。
“小心啲。”阿崩最后说了一句,眼神复杂。
我点点头,没再犹豫,弯下腰,忍着浑身疼痛,艰难地从那个破口钻了进去。
里面更黑,杂草丛生,碎石遍地。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霉菌味扑面而来,呛得我直想咳嗽。我靠着残破的墙壁,稳住呼吸,让眼睛适应黑暗。
修道院的主楼像个巨大的阴影矗立在面前,窗户大多破损,像一个个黑洞。四周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破窗发出的呜呜声,像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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