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七年,二月,上海浦。
元宵佳节的狂欢余韵犹在空气中弥漫,街市上摩肩接踵的人流并未随着节日的结束而散去,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各色口音交汇,南腔北调,裹挟着对财富的渴望与新奇的探求,充盈于新铺就的青石街道之间。
临时搭建的“海天讲堂”内,连日来皆是座无虚席。
钱德洪与王畿两位心学泰斗的轮番讲学,已不仅是一场学术盛宴,更成了汇聚江南文气的磁石。
士子们屏息凝神,聆听着“心体无滞”、“知行合一”的微言大义,偶尔爆发出恍然般的低叹或激烈的辩论声。
讲堂外,亦围满了未能入内的旁听者,翘首以盼,仿佛能沾得一丝文运。
陈恪偶尔会现身讲堂,一袭半旧青衫,悄然坐于后排角落,并不言语,只是静静听着。
有时被眼尖的士子发现,引来一阵骚动和恭敬的行礼,他也只是微微颔首示意,目光沉静,很快便又悄然离去。
他深知,此间的风雅盛事,有钱、王二老坐镇,已无需他过多置喙。
他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与支持,足矣。
真正的暗流,涌动在那些不显山露水的角落。
几日来,港口内悄然多了许多陌生面孔。
他们衣着看似普通,举止却透着难以掩饰的精干与警惕,三五成群,默然巡视于码头、街市、乃至各主要建筑的周遭。其行止气度,绝非寻常家丁护院,更似久经行伍、令行禁止的精锐官兵。
阿大早已将此事禀报陈恪,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伯爷,近日港内多了不少硬茬子,看路数,像是京营或是边镇出来的好手,不像江南这些卫所的老爷兵。属下暗中查探过几拨,口风极紧,只说是随家主前来游历,护卫安全。”
陈恪立于签押房窗前,望着楼下街景中几个看似随意站立、实则卡住所有要害位置的陌生身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缓缓舒展。
“不必深究,更不必阻拦。”他声音平淡,“来的都是客。既是护卫,便由得他们去。传话下去,让市舶司的巡检收敛些,非有滋事斗殴,不必上前盘问。他们要看,便让他们看个够。”
他心中了然。
上海港闹出这般大动静,岂能不引来各方窥探?
京城里的王爷公侯、勋贵巨头,乃至各地镇守的实权人物,派出手下心腹精锐,以“游历”、“经商”为名,前来实地察看这传闻中的“聚宝盆”,再正常不过。
他们不欲声张,他亦乐得装糊涂。
这无声的观察,本身便是一种变相的认可与压力。
只要不明着破坏规矩,些许窥探,无伤大雅,甚至…若能借他们之口,将上海港的真实景象传回其主人耳中,或许还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机遇。
他的注意力,早已被另一桩更实在的事情所占据。
总督衙门户房内,算盘声日夜不绝,如同欢快的急雨,几乎未曾停歇。
新任的市舶司税课大使,一位原苏州府的老钱谷师爷,如今眼睛熬得通红,嘴角却几乎咧到了耳根,捧着一叠厚厚的账册,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地向陈恪禀报:
“伯爷!大喜!仅正月十五至二月朔,这半月间,港区内各类商税、特许费、摊位租赁金、乃至官仓栈租,合计入库现银已逾八万两!这还不算各商家预缴的保证金和船引仓单的后续款项!照此势头,单月税收突破十五万两,指日可待啊!”
老吏的手微微颤抖,他经手钱粮一辈子,何曾见过如此汹涌而来的真金白银?这已非涓涓细流,而是奔腾的江河!
陈恪接过账册,指尖拂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神色依旧平静,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亮光,如同暗夜中划过的流星。
不同于以往抄家罚没或摊派认购那般带着煞气的横财,如今这每日涌入库房的,是持续不断、根基扎实的税银。
是港口自身造血机能开始蓬勃运转的明证!是商业活动繁荣到一定程度后,自然而然产生的财富洪流!
这意义,截然不同。
港区之内,一种奇妙的共生循环正在加速形成。
清晨,来自松江、苏州乃至更远湖州乡间的菜农果贩,赶着骡车舟船,将沾着晨露的新鲜瓜果蔬菜运抵港区新设的官办集市,旋即被各酒楼饭馆、乃至大户人家的采买一抢而空。
午间,近海捕捞归来的渔船刚靠上简易渔码头,满舱活蹦乱跳的鱼虾蟹鳖便被等候多时的鱼贩们竞价买走,迅速分流至各家食肆,烹成一道道时鲜,端上食客的餐桌。
更有那脑筋活络之人,敏锐地嗅到了其中商机。
不过寥寥数日,几支打着各种旗号的小型骡马队和货船队便悄然出现,专司往来苏松与上海浦之间,承运各类急需货物,收取不菲的运费——原始的物流行业,竟在这片热土上自发地萌芽了。
这一切,陈恪皆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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