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六年,除夕。
上海港的冬夜,寒风自江面呼啸而来,卷过新筑的码头、空阔的街道和那些尚未完全入住、黑灯瞎火的仓栈工坊,发出呜呜的声响,更衬得这片雄心勃勃的新生之地,在年节时分显出一种异样的清冷与孤寂。
总督衙署内,烛火通明,却难驱散那沁入骨髓的寒意。
案头堆积的文书总算比往日稀疏了些,但依旧有两份,静静地躺在最上面,吸引了陈恪全部的注意力。
他先拿起那份盖着通政司转递关防、来自京师的奏疏批复。
展开,熟悉的朱红御笔,力透纸背,却只有冷冰冰的四个字:
朕知道了。
陈恪的目光在这四个字上停留了许久,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凌厉的笔锋,嘴角缓缓扯出一丝复杂的、带着浓浓疲惫的苦笑。
“朕知道了……”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仿佛能透过这简略到极致的批复,看到西苑精舍中,那位皇帝陛下在无数攻讦、哭谏、密报的包围中,是如何压下翻涌的心绪,最终只落下这看似平静无波、实则重若千钧的四字御批。
这背后,是何等巨大的压力漩涡?徐阶等人的步步紧逼,清流言官的喋喋不休,利益受损集团的哀嚎与中伤……这一切,最终都汇聚到那张云台之上,需要皇帝一人去权衡,去抵挡。
陛下没有赞扬,没有催促,更没有责备。
只是“知道了”。
这是一种沉默的支持,也是一种无形的鞭策,更是一种深沉的、唯有局中人才能体会的无奈与期待。
他知道陈恪的难处,但他选择相信,也要求陈恪必须走下去。
这份信任,沉甸甸的,压得陈恪心头有些发闷。他轻轻将奏疏批复合上,小心地放到一旁,仿佛那薄薄的纸页有千钧之重。
深吸一口气,他拿起了另一封信。
信封上是熟悉的、娟秀中带着一丝洒脱的笔迹,来自京师靖海伯府。
是常乐的家书。
若是往常,拆开家书总能让他紧绷的神经得到片刻舒缓,那字里行间的琐碎絮叨、幼子忱儿的趣事、乃至京城的风物闲话,都是这冰冷权谋与沉重压力之外,难得的一抹暖色。
他甚至能想象到常乐写下这些文字时,那带着笑意又微含嗔怪的神情。
然而,今日这封信,刚一入手,陈恪便隐隐觉得有些异样。
拆开细读,不过片刻,他的眉头便渐渐锁紧,脸上的疲惫渐渐被一种惊愕与……头皮发麻的警觉所取代。
信中的常乐,仿佛换了一个人。
没有诉说思念,没有提及孩儿,甚至没有一句节日的问候。
通篇下来,竟是在劝他纳一房妾室!
字面上,言辞极其贤惠大度,甚至带着几分自贬:
……夫君远在江南,公务繁巨,身旁无人悉心照料,妾身远在京师,昼夜悬心,实难安枕。思之再三,不若于南地觅一温良恭俭、知冷知热之良家女子,收为侧室,既可红袖添香,慰藉夫君案牍辛劳,亦可延绵子嗣,开枝散叶,实为两全之策。妾身绝非妒忌之人,但求夫君身边有人妥帖照顾,于心足慰……
接着,笔锋一转,开始“自谦”:
……妾身愚钝,唯知打理些银钱账目,经营些许产业,如今连南京魏国公、临淮侯等几家勋贵的铺面收益,也需妾身代为看顾核计,终日与铜臭为伍,锱铢必较,早已俗不可耐,恐非夫君良配。容颜亦不如新妍,人老珠黄,岂敢久专夫君之宠?……
看到这里,陈恪的后颈窝已然冒起一丝寒意。
这哪里是劝他纳妾?这分明是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常乐何人?怀远侯府千金,将门虎女,性情爽利明快,与他情深意笃,何曾有过这等妄自菲薄、甚至带着酸腐气的“贤惠”姿态?
还“人老珠黄”?她如今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容颜虽非绝色,却自有一番明媚大气,在他心中更是无人可替代的白月光与挚爱。
此言一出,怨气几乎穿透纸背!
再看到“打理勋贵产业”等语,陈恪更是心中叫苦。
这分明是在抱怨——我在京城为你操持家务、管理庞杂产业,甚至还要帮你维系与南京勋贵集团那微妙复杂的利益关系,劳心劳力,你却在那烟花繁盛之地,搞什么“花魁大赛”,传闻沸沸扬扬,家书还寄得如此疏懒!
他这才想起,离京前常乐确实约法三章,其中最重要一条便是每三日必有一封家书。
起初他还严格遵守,但自从到了上海港,千头万绪,压力如山,常常忙得昼夜颠倒,莫说三日,有时五六日、甚至十来日都想不起写一封信。
即便写了,也多是匆匆数语,报个平安,谈及公务艰辛,对儿女情长、温言软语确实疏忽了许多。
想来,正是这屡屡延误、日渐简短的家书,让本就独守空闺、又听闻江南传闻的常乐,心中日益不安和怨怼,终于在这除夕佳节,自己却无法团圆的当口,爆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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