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家族的宅邸如今安静到落针可闻。
天光一寸寸暗沉，从澄澈的蓝褪成朦胧的灰，最后化作一片深沉的靛青。屋内的阴影越拉越长，从窗台蔓延至地板，再爬上书桌的边缘，再然后，连阴影都消失了。天彻底黑下来，而自始至终，罗素骑士都坐在书房的长桌前，一动未动。
丹尼尔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般景象，屋中没有点灯，只有月亮慷慨赠予的清辉，照出了罗素骑士的残缺剪影，像是随时会被黑暗吞没。
“——祖父，您找我？”丹尼尔观察片刻后，若无其事地打招呼，“您怎么不点灯？”
他转头关上了书房的门。
罗素骑士的双手放在桌下，垂头摩挲着王女送来的信件，从回家后，他将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纸已经被他捏的泛起毛边，皱皱巴巴。
他抬起头，看向那个立于晦暗月影中的孙子。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去哪里了？”罗素骑士揉捏着信纸淡声问道。
丹尼尔犹豫片刻，而后解释道，“去看了安琪，她进了监牢，什么都没有准备。我去给她送了些衣物和吃的，您知道的，她没吃过什么苦。”
他能感觉到阴影中的罗素骑士正定定的望着自己，因此努力摆正自己的神色，只是有些后悔地想着：胡子不该剃的，难怪男人长大了就喜欢蓄须，那真是最好的面具了。
“……今天的国王审判庭，你也在现场，对吧？”罗素骑士没有问关于信件上的任何问题。
“是的。”这没什么可隐瞒的，也许祖父或家中其他人早就看到了他，丹尼尔干脆直接认下，“我听到了消息，就急忙赶了过去，因为太过慌张，没来得及通知家里人——”
“那场决斗审判，你为什么不为安琪响应？”罗素骑士打断了他毫无意义的补充，“丹尼尔，安德烈不在了，如今你肩负着家族的未来，必要的时候，你应该站出来，安琪是你的亲人。”
他果然对谁都是这么说的——丹尼尔眸光暗沉，垂下了眼睑，在外面闲逛半日，他早就想好了说辞。
“祖父，虽然我这些年身处歌蕾蒂娅，整日和那些魔法师们混在一起，但我内心从未背弃光明。”他抬起头，语气悲伤，“我是光明的仆人，面对一位诬告教廷的罪人，我没办法违背本心站在正义的对立面，哪怕是……哪怕是亲人也不行。”
他说得义正言辞，又暗含悲痛，似是因在道义与情亲间做抉择十分痛苦，这样的理由，任谁都挑不出毛病。书房内再次安静下来，唯有角落里的落地钟表摇摆时发出刻板的“咔哒”声。
“家里抓住了一个今天晨间在街上散播传单的小鬼。”当丹尼尔以为盘问已经结束时，罗素骑士突然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话。
丹尼尔垂在身侧的手抖了抖，他不自在的变换姿势，将双手背到了身后。
“——他说，是一位年轻的先生让他们这么做的，为此他和他的同伴们每个人都赚到了一个金币，真是慷慨。”
“……是吗。”丹尼尔轻声应和。
“我自己的孙女，我自己清楚，制造舆论，引发民愤，自诉教廷，每一步都不是靠她自己能想得出来的。”罗素骑士在黑暗中说道，他再次摸索了桌下的信件，看着眼前的少年人，心中一片冰凉。
“您是在怀疑我吗？祖父。如果我提前知道安琪会做出这么莽撞的事情，我一定会阻拦她的。”
“是吗？那被抓到的小鬼如今还在家里，我让管家给他安排了晚饭，你们要认识一下吗？”罗素骑士虽然语气仍然淡淡的，但压迫感十足。
丹尼尔沉默下来，罗素骑士也不催促，不知过了多久，丹尼尔挺起了一直微微缩紧的脖子，脊背也挺的阔直，他的气势陡然变幻，哪怕在晦暗的月影中，罗素骑士也将这变幻看得一清二楚。
一个骑士，杀过人和没杀过人是不一样的，他看着眼前不再故意露怯的子孙，暗嘲自己这些天来竟都没看个明白，年华流逝，他失去了曾经的敏锐。
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良久，虽然没有明说，但彼此都知道，对方已经洞察一切。
“安琪是罗素家的安琪。”罗素骑士望着丹尼尔。
“所以我也想问您同样的问题，祖父。”丹尼尔眼中快速滑过厌恶，反问道，“您是家族最锋利的剑，那种时候，您为什么不自己站出来为安琪战斗呢？”
罗素骑士的腮帮鼓动，剪影映得一清二楚，虽然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丹尼尔知道祖父此刻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我背负着家族的兴衰，必须为所有人的将来考虑周全。”罗素骑士的声音都有些不稳，“对于我的决定，连塞西尔都无可指责——”
“我也一样，祖父。我无时无刻不在为罗素家族的未来着想。”
不再隐藏野心的丹尼尔直直望着书桌前高大而孤独的身影，“您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家族前进的道路需要修正。”
罗素骑士声音中的怒意更加明显，“还轮不到你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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