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承乾宫，屏退下人，皇上轻柔地把淑妃抱到榻上，榻上提前垫了一层暄乎软和的褥子。淑妃心中感动：“多谢皇上。”
二人相对，双手紧握。皇上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不过弹指一挥间，舜华就长大了。你小时候，朕还抱过你呢！而现在，你都要当母亲了。”
“是呀，估计那时候皇上想不到，襁褓中的婴孩儿，有朝一日会成为您的妃嫔吧！”淑妃捂嘴偷笑。
皇上哭笑不得，轻轻刮了一下淑妃的鼻子“你这小妮子，打趣起朕来了。”
淑妃低眉浅笑，温柔地抚摸着小腹。从皇上的角度看去，此刻的淑妃神似他的养母，先帝的最后一位皇后—孝懿仁皇后。
皇上看痴了，那些快要模糊掉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少有人知道，他是在承乾宫长大的。他的养母佟佳氏，也住在承乾宫。
她的养母是先帝的表妹，那时候后位空悬，后宫以养母为尊。所有人都说他是太子哥哥之外，最尊贵的皇子。太子哥哥没有额娘，可是他有额娘。他的额娘不仅尊贵美丽，还十分宠爱他。
他的衣食起居都是额娘亲手操持的，额娘还手把手教他读书写字，教给他为人处世地道理。他曾经一度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小孩。
可是后来，有人跟他说，额娘只是她的养母，德妃才是他的生母。他又难过又害怕，跑去质问额娘。那天，一向温柔爱笑的额娘，在他面前哭了。
他屡次想亲近德妃，可是德妃对他极为冷淡。他以为是额娘强行要了他去，才让他与生母分离，他以为生母的冷漠，都是额娘造成的。年幼的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疼爱他的额娘，逃也似的搬去了阿哥所。从那以后，皇上便总板着脸，再也不爱笑了。
再后来，直到额娘弥留之际，他才知道额娘病了许久，只是不许人告诉她。关于额娘，最后的记忆就是，骨瘦如柴的额娘，拉着他的手，眼角眉梢都是温柔。额娘总是笑着，从来没有责怪过他一句。
额娘仙逝后，额娘族人尊额娘遗命，扶持他登上帝位。不生而养，额娘给了他全部的母爱。可是他却没来得及回报她。
登基后尊德妃为圣母皇太后，许是多年的分离所致，他与太后之间并没有多少感情联结，太后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十四弟。即便成了天子，他依旧没有得到母爱。
太后不喜他，他同样对太后不满，不知不觉中总把太后与额娘对比。而当年那个对他视如己出，全心全意爱他的额娘，早已不在。久而久之，他越来越思念额娘，越来越怨憎太后。他甚至会想，若不是太后，他的额娘便不会情致郁郁，伤及肺腑，英年早逝。
幼时，他因渴慕生母而迁怒养母；长大后，他因怀念养母而怨憎生母。皇上沉浸在伤痛的回忆里，浑然不觉自己已经红了眼眶。
“皇上？”淑妃小心翼翼地呼唤，把皇上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无妨，朕只是想起来一些旧事。”皇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舜华，倘若你位份太低，你的孩子生下来就要交给旁人抚养，你当如何？”
淑妃皱眉歪头看着皇上，似是不解：“怎么会呢，臣妾是妃位，交给谁啊，贵妃还是皇后？可是她们都有自己的阿哥啊！”
皇上强扯出一抹笑容，安抚淑妃：“假如，朕说的是假如，假如你是个贵人，生出来的阿哥需要交给贵妃抚养，你当如何？”
淑妃虚掩着嘴，眼睛飞快转动，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皇上说的是禧贵人？”
皇上嘴角一僵：“就当是吧，倘若你是禧贵人，你该怎么办？”
淑妃低下头，认真思索皇上的话，片刻后开口：“臣妾会把孩子交给贵妃，然后决绝离去，假装从未生过这个孩子？”许是孕中易伤情，淑妃语气里满是落寞。
皇上眼睛突然一亮：“哦？为何如此决绝。”
淑妃凄然一笑：“只有这样，才能让贵妃安心、全心地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保护他的法子了。”
“那，”皇上犹豫了一瞬“倘若贵妃对这个孩子视如己出，贵妃仙逝，你会要回自己的孩子吗？”
淑妃摇摇头，眼里虽有泪珠闪烁，可眼神却突然变得坚定无比：“不会！生而不养，断指可报，不生而养，无以为报。贵妃既视如己出，这个孩子合该是贵妃的。倘若我把这孩子要回来，那置贵妃于何地，岂不是辜负了贵妃的拳拳爱子心。”
眼前的迷障终于被驱散，原来太后竟是这样想的，原来他不是没人爱的孩子，原来生母、养母都以各自的方式爱着他！皇上的眼眶湿润了。
这些难以启齿的往事，皇上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反复思量。多年的秘密竟说给了一个小丫头听，小丫头还给他解惑了，皇上有些哭笑不得。
说完，淑妃突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皇上，磕磕绊绊地说道：“皇上该不会是想把八阿哥还给禧贵人？那敬贵妃得多难过啊，臣妾虽进宫晚，可臣妾看得出来，敬贵妃对八阿哥极好，是打心底里疼爱八阿哥，生母都未必如此。”
“呃，这倒不是。”皇上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抓着淑妃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别多想，你现在就安心养胎，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再好好的把孩子养大。朕还有要事，先不陪你用膳了，你好好吃饭。”
淑妃甜美一笑：“臣妾恭送皇上。”
“皇上，皇上，您这是要去哪儿啊？”从承乾宫出来，皇上脚步匆匆，苏培盛小跑着跟在后面。
皇上孤身一人，走到奉先殿，先后给生父、生母、养母，上了一炷香。皇上跪在蒲团上，烛火摇曳，恍惚间，他听到了儿时，额娘轻声哼唱的童谣，好孩子，快睡吧，好长大，长大把弓拉响……两种声音交叠在一起，是那样温暖，那样动听，一行浊泪，滑落。
午后，淑妃舒服地躺在榻上小憩，猛然间睁开眼。锦心听到动静，小跑着上前：“娘娘您怎么了？”
淑妃好似没听到般，自顾自的轻声喃喃道：“皇上说的不是八阿哥，好险，好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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