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商荇在清落宫值守的第二个正旦，去岁他也在宫门前从除夕到正旦。即便他身后的宫门未曾打开过，但这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
往后他还要值守许多年，年年如此，不曾改变，这便是他此生最大的心愿。
清落宫虽是冷宫，但沈瑜待宫人亲厚，沈家在朝堂之上仍是位高权重，日子过得还算是富足。再加上有商荇值守，没人敢苛扣宫中的用度。
昨日守岁，常山长公主也来了，带了上好的佳酿，说是韩凛的新妇在漠北酿的米酒。漠北丰收，上缴赋税和囤积军粮之后还有富余，韩凛的新妇便学着酿酒，因为酒的价钱比米酒要高出十倍有余，这个掉进钱眼里的新妇便迫不及待地学了起来。
据常山长公主说，这新妇是想让她饮过之后，大肆赞美一番。如此一来，她的酒便能卖更高的价钱。
沈瑜好酒，宫中人人皆知。但她在冷宫不比在椒房殿，酒也是有定量的。只有常山长公主来了，宫门一关，即便是醉卧到天亮也没有人敢多说一句。
有人说，沈瑜应是大齐历代皇后中，过得最为舒坦的。她不是太后，不过问朝政，也没有子嗣争夺帝位，无牵无挂，只要没有非分之想，她能舒舒服服地颐养天年。
可沈瑜今岁才二十有五，正是女娘风华正茂时。
除夕夜，沈瑜喝醉了，商荇听到她在吟唱。她为人内敛，宠辱不惊，幼年时即便是看到他从墙头摔下来，她也不会大声求救，只会把他带回家中上药。她深知在事情发生后，善后才是最为重要的事情。是以，她也很少在人前表露她的情绪，总是一副乖巧的模样。
但她喜欢吟唱，只有在喝醉之后。因为那时只要有高非和商离在，她便能放下所有的戒备。
商荇露出会心的笑意，眼眶泛起一阵潮意。他之所求，唯此而已。
商荇换防的时辰是卯时，但他与人换了防，除夕和正旦都会值守。还未到卯时，清落宫的宫人便打开宫门，分发朝食。这是沈瑜到清落宫后的规矩，新年伊始，万象更新，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饼绝对是最好的开始。
这与其他宫室不同，似乎也没有羊肉汤饼的先例。只是因为沈瑜觉得合适，也没有人去细究。
只有商荇知道，这是为他准备的。
在他儿时，有一次在正旦一早闹着要喝羊肉汤吃汤饼，被豫章大长公主狠狠地训斥过，还被护国公罚去打扫演武场。后来是沈瑜偷偷给他做了一碗羊肉汤饼，一扫他的阴霾，奇迹般地把演武场打扫得十分干净。
只要他在京中过正旦，一早一定会有沈瑜送来的羊肉汤饼。直至她成为大齐的皇后。
用完朝食之后，宫人领着羽林卫入了清落宫领封赏。这也是一年一度，羽林卫能见到沈瑜的日子。也就是说，今日当值的羽林卫都能见到沈瑜。
“清落宫是冷宫，辛苦诸位将军了。”沈瑜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那是宿醉未醒残留的鼻音，“我乃是废后，只是圣人仁慈，让我还留在宫中。蒙诸位将军不弃，还愿意为我值守。只是也不知道还能守多久，沈瑜不敢搅扰诸位将军的前程，若是有好的去处，沈瑜定不会阻挠。好儿郎当志在四方，为我大齐守家卫国。”
商荇没有多话，接过沈瑜的赏赐，抬眸与她对视一眼。一年之中，也仅有这一次。他想，牛郎织女也比他要好上许多，能瞧许多眼。
沈瑜给他的是一件长衫，针脚粗鄙，一看就是出自她的手。沈瑜出身世家，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唯有女红这一桩是如何学也学不好。商荇还曾嘲笑她，往后若是嫁人，所有的女红都不会有她亲自绣的，丢人倒是不至于，只是过于敷衍。
像他们如此出身的世家子弟，女红并不是必备的，只要有绣娘，没人会在意家中绣品出于何人。但红袖添香，也无不可。
当时的无心之语，却让沈瑜记下了。商荇抱着那件长衫，鼻尖微酸，眼泪不自觉地掉落。他时常会后悔，若是他当年没有离开洛阳，一切是否会不同。
很多事情不能细想，所有的懊恼与后悔都会纷至沓来。世间之事不会有假设，已然发生了，便只能接受。这是沈瑜教会他的。
商荇也想过带着沈瑜假死遁逃，找一处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就像商离，换了一个身份，天地豁然开朗。
可沈瑜是废后，连改嫁的权利都没有的人。她只能老死在宫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商荇不再去想那些不曾发生的事情，他入宫出宫，守着一年只开一次的清落宫。护国公老去了，他走后不到一年，定国公也去了，韩凛回来又走了，没有与他见上一面。因为那日是沈瑜的生辰，他守在宫墙下，听她醉后吟唱。一年只有这一次。
高旻登基的第五年，突发恶疾，药石无医，其子高容继圣人之位。他大赦天下，却没有放沈瑜出宫。
“你为了一个废后，不要前程，辜负朕的长姊，朕要看看你能坚持到几时。”
高容登基的第三个月，沈瑜染病卧床，无能言语，只能用汤药吊着。商荇进不去，沈瑜也出不来，他只能守着等着。他明白，高容想杀他，也想杀沈瑜。只要他踏入清落宫，他和沈瑜都会死。能死在同一日，并不亏。但高容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你想给沈瑜收尸吗？”定陶公主来了，她已经是长公主，“我不会让她死的，我要让你看着她，而你却什么都做不了。当然，你也可以先死。”
商荇浑身脱力，他今日用的饭食虽然与往常无异，却换了宫人来送。他的心思都在沈瑜身上，没能及时发现异常。
“我想杀你很久了，但护国公还在世，父皇不让。如今父皇死了，护国公也死了，再也没有人阻止我杀掉你。”定陶公主大笑，“放心，在你死后，沈瑜会好好地活着。我要让她明白，什么叫无能为力，爱而不得。”
可商荇没有死，他被定陶公主挑断脚筋，从羽林卫中被除名，赶出禁中。而沈瑜也有好转，却也没有死去。
他们不再是隔着一层宫门，而是隔着重重宫门。他再也没有她的消息，而她沉睡不醒，与死无异。
倘若再让商荇选择一次，他是否还会离开洛阳。可无论他是否离开洛阳，沈瑜都会成为太子妃。这才是他的无从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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