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叫的肚子替她答了，他伸臂穿过蓝散膝弯，绕过竹枝屏风，把人抱到布好饭菜的桌前。
檐下乳燕吵闹不休，格子窗棱的阴影将她眼眸遮于半明半昧，热汤薄淡的白气在两人间飘袅，很快散于无形。
徐麟没再过问昨晚的事，安静地陪她吃完午饭，起身收拾碗筷，“我让陆隽烧了热水，已在浴房备上，你若要沐浴，唤一声就是。”
蓝散“嗯。”了一声，一下下咬着筷尖，徐麟看她发红的耳尖，心下觉得好笑，又怕惹她恼，不敢表现出来，一本正经地道：“今日本来应该陪你，都督府有些事，我不得不过去一趟，戌时前定然回来。”
“可是因为水战？”她这才抬眸看他，言罢似乎顾虑什么，补了一句：“我听陆隽闲聊说的。”
没想到徐麟一改常态，解释道：“西北兵力集结完毕，明屏恶迟早要发起渡江战，神策军没有擅长水战的兵将，朝廷的战船还是个架子，如今优劣易转，这场仗打起来，胜负难料。”
他见她微微拢眉，话锋一转，“不用担心，夫君自有应对。”
蓝散微微一怔，抬眼时被他坦荡专注的目光烫得心头一热，再垂眸时，道：“关长河是姑母的人，你应该猜出来了。明屏恶让他去善州灭口工匠时，他暗中将战船图纸藏了起来。我写封信，你可派人带去善州大牢，他见了自会交出图纸。”
“如此便解了一大难题，多谢阿瑜。”徐麟神情语气都正经八百，偏让人觉得带了逗弄。
蓝散面色淡，耳尖却红如滴血，啪一声撂下筷子，“我去沐浴了。”而后匆匆从他身旁走过，逃似的去了隔壁。
直到靠进浴桶，乱撞的心跳方开始平复，蓝散长舒口气，暗唾徐麟勾引算计无所不用其极，完全忘了自己招惹在先那茬，末了又忍不住付之一叹。
明明要一刀两断，却睡到一被窝去了，这叫什么事。
徐麟出得诗社时，尚带温意的眸色淡了下来，他并未前往五军都督府，而是策马来到北城一处普通民居。
武雁声已在院中候着，手上搀扶着一个五旬老媪。
老媪见徐麟大步行来，先朝前探头，浑浊的老眸眯起，似乎确认来人，认清人后，突然挣脱武雁声的搀扶，拄着棺杖蹒跚迎上前，“世子，世子啊！”
徐麟翻身下马，大步迎上，将人扶了，“唐媪，腿脚不便，慢着些。”
唐媪仔仔细细打量他半晌，皱褶粗糙的手拍了拍他，点头连连，“夫人若能见到世子如今模样，九泉之下想也欣慰。”说着悲上心头，一时频频抹泪。
徐麟亦伤，只面上不显，“我此次来，正是关于母亲，有些话想向唐媪证实。”
“去岁老奴听闻侯爷丧讯，就猜到世子会来，于是拖着残躯等在天都，终于等到了您。”唐媪拭干眼角，“世子请稍候。”
言罢转身进屋，没多时双手捧一兽皮包封匣子，行至徐麟面前，端正跪地，双手托匣过顶，“世子想要的答案，都在这里。”
“唐媪请起。”徐麟先将人扶起，顺道接过匣，将其所盛之物一样样看过。
斜阳赫赫，映万物如火，却照不进他漆深的眸底，不知过了多久，他方合上匣，递给一旁武雁声。
“乞颜部族乃大川八大贵族之一，族人爱好自然和平，曾定居居延海，拥有大漠中最丰美的一片绿洲，后来大川南侵中原，乞颜部因不愿参与杀伐，被其余部族排挤，渐至没落。大川入主后，只封了乞颜王一个虚名。”唐媪苍老的声线犹如从旧时空穿越而来，“夫人原名娜木真，是末代乞颜王最受宠爱的王女，先太祖北伐破都，乞颜王为了让她逃走被挑死马下，夫人从府中水道逃出外街，仓皇中险些葬身侯爷马蹄。那时老侯爷虽然还没封爵，却是赫赫有名的白衣太岁，夫人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却被侯爷救下来。”
清风吹落几片早萧青叶，徐麟良久未言，“父亲当年受凉国公逆案牵连下狱，彼时我四处奔走，然昔年袍泽旧友皆爱莫能助，直到两月后，父亲忽被释放，由当时还是庆王的皇上亲自送回侯府，还代帝赏赐，以示安抚，我记得除了贵药宝器，还赏过一头白鹿。印象中，那鹿通体如雪，尤其两树鹿角茂如珊瑚，长逾三尺，世所罕见。”
唐媪缓缓点头，“乞颜部视白鹿为神物祥瑞，只有王族方可豢养。”
“白鹿当夜暴毙，是朝廷给父亲最后的警告。即便母亲什么都不问，也能猜出父亲为她做过什么，所以她才会郁郁寡欢，最终病逝，是吗？”徐麟话中没有疑问，只是平静叙述一个揣测过千百遍的事实，然而唐媪接下来的话却令他震惊。
“夫人并非病去，她是自缢的。”唐媪不敢看徐麟，老迈的声音穿过旧日而来，“那时侯爷和世子都被调去北境，夫人独自在家，因蓝家即将获罪辗转不安，决意自告身份，独立承担罪名。于是写下一封万言书，自称当年被侯爷所救，一直隐瞒北川贵族身份，侯爷和世子皆毫不知情，又表明心迹，陈情和旧国绝无牵扯。”
徐麟单手负后，乌眸如覆霜雪，袍袖下双拳紧握，“那封陈情书交给了谁？”
“老奴不知。”唐媪摇了摇头，“夫人只说，要请一位信得过，又位高权重的大人代为呈予太祖，之后她日日苦等，却全无音讯，直到蓝家阖族被屠的消息传来，夫人打击之下重病不起，她不准我传信给侯爷和您，暗中收殓蓝氏亡人尸骨，随后又遣散家中奴仆，将这匣子交给老奴保管。”
“老奴预感不妙，可夫人说她想离开天都伤心地，已去信侯爷派人来接。我见她身子一日日好起来，心境似乎也越来越平和，便放下心来，却没想到……”唐媪再遏制不住，掩面而泣，久久难息。
老槐如怒，叶被骤起的风摇得哗啦作响，掩盖了徐麟袍袖下骨节紧攥的连续轻响，明明盛暑时节，他身上尽是肃杀的凛冽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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