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麟起身走到北向窗前，单手负在背后，半晌道：“利弊相生，至少那些曾经持观望态度的皇亲贵戚，如今因着这层利益勾连，开始向皇上靠拢了。”
“西北五卫和都军还在峡江对岸虎视，神策军绝不可裁撤，所以就算明知道吃的是毒馒头，皇上也得硬着头皮往下咽。”夏勍尧重重呼出一口浊气，“我就是担心照神策军的败坏速度，大都督最后收进手里一堆烂泥，到时一打起来，和对面都军半斤八两，那可有的看喽！”
他话中虽有夸大，却正中徐麟下怀，夏勍尧见他思忖，摩拳擦掌凑上前，声音压低，“大都督，要不趁现在，干了！”
徐麟乌眸如渊，神色莫测，“想以小博大，光指望张玉山犯错不够。周青海虽年迈，但头脑清晰，并不糊涂，军中还有焦傲、魏粟等一班原北境军中层将领，往日大家协力驱川，同袍同泽理所当然，但真要他们在我和张玉山间站队，他们首要掂量的，是我和皇上现下的关系。”
老夏一听有点急，“那就啥也不干了？”
“我有预感，阿瑜就要动手了。王棋在明面摆着，虽然我不知道她想如何行子，终究都是要殊途同归，朝向天极殿那把髹金蟠龙椅。我要握天下兵马如掌中之物，不妨加诸在她的棋局之上，她胜，我便代她威宇内宾服，若败，我就掀了棋局，重新开过。”
徐麟语声虽平，却因目有睥睨，令人生出一股舍我其谁的桀骜强横，郁了多日的夏勍尧和一众麒麟军中坚将领精神一振，皆蠢蠢思动，待徐麟威严视线扫来，方警醒戒躁，肃整神色待命。
徐麟相貌英美，威容凛凛，“我与明屏恶迟早要决出生死，峡江水战避无可避，我也不想避，谁能把水战练出来，必为擎军梁木！”
众将齐声应令，声势赫奕。
议毕众将退出，老夏磨磨蹭蹭不走，徐麟知他有话说，心下了然，“可是宋宇阳那里碰壁？”
“哎！”老夏笑嘻嘻地挠了挠头，“我知道您让我看着宋宇阳，不是让我整日陪他喝酒浇愁的，可这古板就长一个心眼，里头塞的全是魏太后，明屏恶是魏太后亲子，他咋可能帮着咱们打水战，去揍他便宜儿子嘛！”
话虽混却在理，武雁声寻思道：“魏光菀在我们手上，皇上是知道的，来日南北迟早要有一战，我们不屑利用她，不代表别人不会。”
徐麟乌眸沉凉，“朝廷不是我的一言堂，就算是，我也没有保魏光菀无虞的理由。你跟宋宇阳说，他若愿助麒麟军完善水战，我可承诺送魏光菀去沣州，权当答谢，倘若不愿，我徐麟不强人所难，同样会派一队人马送他二人过峡江。”
夏勍尧没琢磨明白，“没差别嘛，他肯定还是不干啊？”
徐麟从案后起身，边往外走边道：“照原话说。”
夏勍尧下值的时候，在路边铺子带上两瓶烈烧白，径直去了关押魏光菀的外院。
魏光菀自从被他们从宫中密道带出来，就突发疯癫，且越来越严重，如今十天半月也未见得清醒一回，药葫芦说是遭逢大变，肝不藏魂所致。
老夏家中只有一个洒扫的老汉，魏光菀无人看顾，宋宇阳平时就在她院里照料起居。可惜魏光菀连他是谁都没认出来，平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破口大骂，她一个出身世家的贵女，又是前朝皇后，素以娴淑静秀、雍容端庄为格，大抵一辈子骂出口的脏字都屈指可数，谁能想到疯后尽是污言秽语，连夏勍尧一个兵痞听着都觉不堪入耳，偏偏宋宇阳平静得好像听风闻乐，一丝厌恶之色也不见，即便被魏光菀毫无缘由地劈头打骂，依旧无微不至照管。
夏勍尧只是嘴坏，宋宇阳在他眼皮子底下中了冽朔，虽有紫阳丹续命，却注定活不到常人寿数，他心中怀着愧疚，常来陪这可怜人坐上一坐，喝上一壶，二人一来二往成了酒友，不再像初识那般水火不容。
今日夏勍尧见他头上又添新伤，使劲“哎！”了一声，“我说跟人牙子买两个丫头来，你偏不干，这不是自讨苦吃嘛！”
“已劳烦夏将军良多，况且她自少时起就不惯生人侍候。”宋宇阳搓着药葫芦给他的跌打药酒，嘶嘶吸气，“我没什么苦的，真正苦的是小菀，欲戴其冠必承其重，有什么事都只能藏在心里，时间长了心里苦，骂出来好，人活一世，总得痛快一回。”
“她是痛快了。”老夏拿碗倒上酒，把大都督的话原样转达。
宋宇阳良久未言，半晌端碗道：“替我谢谢徐大都督，只是水战之事，不必再提。”
大冤种！
老夏早有预料，和他一碰碗，仰首喝干烈酒，没说别的。
徐麟从五军都督府下值出来，骑马绕道城南，买了些东西，晚饭也没用，径直去了诗社。
后院竹楼不见人，陆隽回说三姑娘应在藏书楼整理古籍，徐麟不用他跟着，脚尖一转往东角去。
上得楼上，轩敞的南窗大开，竹墨淡香心旷神怡，夜晚林风吹得案上书页哗哗作响，他将食盒撂在一角，将书页压了，走过一排排林立至顶的书架，直至末尾却仍不见人。
正觉疑惑，转身间见那人从楼梯上来，抬眸见他，陡然顿住脚步。
徐麟如若不觉，将食盒打开，端出盛着豌豆糕的青瓷碟子，“适才路过城南一家点心铺子，见有北地制法的豌豆糕，便买了些。过来尝尝。”
蓝散暗中舒了口气，解下大氅搭在一旁，走到案前，正打算坐，徐麟却先坐下了。
楼中除了洒扫，日常仅她一个人来，本就只置一桌一椅。徐麟一坐，她便只能站着。
蓝散不欲招惹这煞神，立在案旁拾起筷，夹一口豌豆糕细品。
“如何？”他视线落来，似乎对那糕的味道颇有兴趣。
蓝散见他没有动手的意思，迟疑片刻，将仅有的一副筷子掉过来递去。
徐麟直勾勾看她，因乌眸格外深黑，定定看人时即便不刻意也威压尤甚，加上她的确刚从外头回来，心里发虚，下意识错开视线，用筷子夹了豌豆糕递去。
夜风徐来，竹香幽幽，徐麟视线在豌豆糕上一落即收，唇边挑起一抹冷笑。
蓝散将筷子凑近，他径直张口接了，细细咀嚼，眸光却盯着她片刻不错，仿佛吃的不是豌豆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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