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星无月，零星灯火被寒雾罩了一层纱衣，模糊得像幻觉，西市街的铺子都关了，档口前的幡子卸了个精光，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排木杆。
城里的人迁走大半，生意一落千丈，酒肆掌柜老张带着几个伙计在铺子里打瞌睡，天气冷得人睡不熟，铺里都是酒，又不能生火，大伙儿冻得哆哆嗦嗦，老张瞧着巡逻经过的麒麟军，道：“左右没生意，不如把酒送去军中，犒劳军爷吧。”
老张是个厚道人，平时对伙计就宽和，大伙儿也想早点儿回家钻热被窝，没人愿意在这干耗，纷纷表示赞同，唯有一个年长伙计道：“听说麒麟军军纪森严，能吃酒吗？”
另一个伙计搓着冻麻的手，“兵将也是人，最多不当值的时候吃呗，何况这霜冻的天儿，不来两口活活血，人都僵了。”
“送到粮库去。”老张拍板，“咱们只管送，啥时候喝看爷们自己。”
伙计们闻言，将铺里的酒装了小山似的一车，套驴拉到粮库。老张让伙计们在外头候着，自己牵了驴车过去。
麒麟军和老百姓关系亲近，守库的士兵也是鸡鸣县人，平常就在老张家买酒，远远见了迎上前来，先寒暄几句，得知来意道了谢，婉拒道：“老哥，心意咱领了，别说现下非常时期，上头有严令，不当值也不能饮酒，放在平时，军中接受百姓捐赠也得徐将军亲自点头才行，老哥还是拉回去做生意吧。”
“徐将军不是不在城里嘛！”老张急道：“东西都拉来了，咋还能再拉回去呢！实在不行我给你们撂库里头搁着，等打了胜仗，爷们再乐呵也行。”
说着牵驴就闯，那兵卒不好拔刀，用身体将他挡了，劝道：“真不行，军中有纪律，烈酒助燃，不可入粮……”
他声音猛然顿住，双目圆睁中，白睛的血丝像暴怒的藤蔓，渐渐染红了眼，老张敦厚的面孔被明灭的火把拉出森寒阴险的暗影，那兵卒想开口示警，却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掐上咽喉，一声喉骨碎裂的轻响后，他脖颈一歪，软绵绵地栽倒在老张身上。
老张把兵卒扔去一旁，露出诡秘的笑容，他从靴筒抽出一把弯刀匕首，拍开一坛酒，仰头痛饮一番，然后将匕首狠狠插入驴臀直至没柄。
黑驴一声惨嘶，拉着载满烈酒的车向粮库狂奔而去，守兵们闻声冲来拉扯，却根本拦不住疯驴，反被一路拖拽着撞破粮仓大门。
酒坛哗啦啦碎了一地，老张大步向前，以匕首抹开一名麒麟军脖颈，鲜血喷溅在火把上刺啦作响，他操手接住跌落的火把，奋力将它掷入粮仓。
火把忽忽打着旋，越过众守兵头，落下时轰一声燃起冲天大火，守兵们瞬间变成火人，惨叫声不绝于耳。
老张一眼都不多看，返回街道杀了不明所以的伙计，跨过尸体迎着北风走。冲天的火光穿透了夜，将前途映得如同地狱之路，路上陆续有人加入进来，汇聚成一支三十余人的队伍，他们有的刚在路口的井水投完毒，有的匕首上还滴着滚烫的血。
他们是大川皇室北退时留在中原的细作，被称为蠕虫，那是一种住在戈壁滩的毒虫，长如牛肠，赤如败血，人畜触之立死。它们常年蛰伏在沙土深处，只有来自南方的雨水落下，才会钻出沙土，打开长着环形獠牙的肉状口器，向遥远的敌人喷出足以腐蚀沙岩的致命毒液。
他们一路沉默着走向北方城门，守兵远远见到，敏锐地察觉到怪异，高声呵斥中，老张已提刀冲了上去。
麒麟军的重甲武装到牙齿，他们却像擅长解牛的庖丁，对重甲每一处衔接的弱点了如指掌。弯刀匕首准确刺入头甲与胸甲、胸甲与腹甲的缝隙，鲜血随着匕首拔出从乌甲下涌出。
夏勍尧率领的主力马上就会回来，每一瞬都可能是老张他们最后的机会，可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麒麟军的应对还是要比他们预想的快得多。
在连续损失几名兵将后，守兵迅速结成长枪阵，依靠兵器长度打掉虫子们的匕首优势，麒麟军的弓弩手具备夜鹰般的视觉，混战中不时有弩箭携着锐音穿过守兵身侧，准确地射入身体要害。
同伴的数量在急剧减少，老张知道今夜他必要葬身此处，但他既不惧怕也不后悔，因为他出身大川贵族的母亲，他胸中燃烧着暴烈无声的火焰，虫豸飞蛾以命饲火，只要烧开这道门，大川王庭的铁骑便可长驱直入，新的狮王会收复河山，代替他们迎回亲人的尸骨。
弩箭射穿了他的大腿和腹部，让他每一步如履尖刀，他在剧痛中大吼，不顾一切地冲向长枪，寒铁铸造的枪头穿过他的身体，像贯入烂泥般轻松，他咬着鲜血淋漓的牙齿向前，走过长枪的杆，用此生最后一股力气将那名守兵狠狠扑倒在地。
这短暂的豁口给了另一名同伴机会，他极为侥幸地突破了长枪阵，在身体被数柄长刀瓜分的同时推掉了门闩。
短暂静默中，阴云遮蔽了最后一丝天光，来自北方的风卷着细盐般的雪粒打在守兵脸上，乌兰挥舞着金瓜铁锤破开鸡鸣县城门，北川铁骑踏着虫子们的尸体，开启了他们的雪耻之战。
“撤兵！”麒麟军守将一声令下，毫不犹豫地率兵南退，乌兰正杀到兴头上，下令率先锋军追击。
北川铁骑和麒麟军用的都是柏步马，本来速度上相差无几，但北川骑兵的盔甲是奈布花儿退出中原时搜刮的老底所锻，一方面他们坐吃山空，不敢轻易浪费，另一方面为了保证机动性和长途能力，北川刻意将盔甲做轻做薄，有些地方甚至用兽皮替代，使得他们在速度上优于北境军队。
即便是天下第一速的麒麟军，除了飞骑营可与北川骑兵在速度上媲美，余下者皆有差距，毕竟再快的重骑也是重骑，无法跟轻骑比速。
夏勍尧的兵跑不过乌兰，被金瓜锤砸扁了不少脑袋，北川骑兵用弯刀收割着人头，不分守兵和百姓，见人就杀。
街上冲出个半大孩子，狂奔躲避北川铁骑。乌兰大笑着将铁锤掷了出去，重器带着骇人的风声转瞬即至，少年在极度惊恐中摔倒，因祸得福地躲开了杀招。
乌兰笑得更加猖狂，像故意恐吓兔子的老虎，他拔出弯刀，打马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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