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用仅剩的那一只眼睛与少年对视。
虽然他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却莫名有些害羞。因为自己现在这副样子说难看已经算是客气，应该是很恶心才对。
他读不懂对方脸上此刻的表情，也许是因为眼镜的遮挡。
只能望见少年异常苍白的脸孔，还有隐约颤动的双唇。
不得不说，他的动态视力非常好，无论是活着，还是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其实有些不确定自己当前的状态是不是能够被认定为真正的死亡。
他被从绳套上接了下来，没有折断脖子，而是被一双手极其温柔而珍重地捧了下来。
不过即使如此，他仅剩的那颗眼珠还是不堪重负一般地从眼眶里掉了出来，同样噗地落在了地上，就在少年脚边不远的地方。
他之所以如此清晰地知道，是因为他“看”到了，从那只掉落的眼珠里，看到了正怀小心翼翼地抱着自己小小尸体的少年。
他突然意识到，也许先前掉落的那只眼睛其实还是能够看到的，只不过掉落的地方不巧，刚好被遮住了而已。
他不知道还能保持这种“看见”的状态多久，于是专注地盯着那个少年。
他看到了从少年臂弯中探出的自己的黑乎乎的小脑袋，圆圆的头颅，好像小娃娃喜欢在院子里踢的皮球……他不喜欢踢皮球的小娃娃，因为那些花皮球总是会朝着他在的方向踢过来。
尽管大部分情况下，他都可以轻松避过，但是偶然被击中个一两次，还是会很疼。
当然，再疼也疼不过被刀从上到下撕扯着被劈开的时候——至于具体有多疼，现在的他倒是回想不起来了。
【对不起。】一个声音突然在脑子里响了起来。
他怔忪了一下，因为太久没有听到过人类的声音。
回过神，果然看见眼镜少年正低下头凑近了他小小的脑袋上原本长着耳朵、现在却只剩下难看黑洞的地方，嘴巴轻轻开合。
……原来是在对他说话吗？
他不禁感到有些惊奇，既搞不懂对方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话，更搞不懂对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这人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呢？
说到底把自己弄成这样的也不是……啪嗒，一滴雨水突兀地打断了他的思考。
可是他的眼睛里却看不到有任何下雨的迹象，可是却分明听到了水滴落下的声音。这让他不禁觉得，简直就像是见了鬼了。想完又觉得有些好笑。
可惜了，他不能把这个有趣的事情分享给面前的少年，因为就算他还活着，也说不了属于对方的语言。
——因为他呀，甚至都不是个人。
他看到少年将他小小的尸体放在了一边，具体是哪里，他说不上来，因为那是他视野的死角。
然后，他看到少年开始俯身在周围的草地上低头寻找着什么，翻翻找找，就像他从前无聊时会做的那样，不过对方显然比他更具备耐心，找得也更加仔细。
不多时，他的另一只眼睛就重见了光明。然后和他刚掉落不久的眼睛一起放回了自己干枯的眼眶。
又能两只眼睛同时看见东西了，他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
就在他重新适应的当口，少年又从附近零零碎碎捡拾起了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样地放回了它们本来应该在的位置。
脚爪，尾巴，牙齿……
终于，少年停止了寻找，再次站到了他的面前，低头仔细打量着，他这副东拼西凑来的尸体。
似乎并不十分满意。
【对不起，只能这样了。】少年再次开口，仍旧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道歉。
然后，他又被抱了起来，就好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他的脑袋依偎在少年的臂弯，重新变得沉甸甸的肉身被稳稳托住。
他失去知觉的身体蓦地感到一阵不可思议的温暖……好像是从怀抱着他的这具肉身传来的。
可是，没等他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温暖便倏忽离他而去了。
他的身体被装进了小小的长方形盒子里，就是那种被称作棺材的东西。
盖子被盖上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是少年的脸，嘴巴一开一合地说着，等我。
在黑暗降临的一刹那，他突然就想起来，就是眼前的这个少年告诉了他关于瓶中魔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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