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
他的声音忽然黯然下去，低低笑了一声，笑声悲凉。
“梁家和郑家，我是再也回不去了。周恒将军回京的那天，便是两家大难当头的那天。我若改换门庭，认亲郭家，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自保。”
周恒眼下处理的是万元良的事，郑子辛暂时被关押在牢里。待周恒把万元良的事料理干净后，自然会带着郑子辛和证据回京，正式处理两家勾结亲王意图谋逆一事。
谋逆之事，乃是诛九族的大罪。梁永齐作为梁家嫡子，自然会被牵连其中。
此刻认亲郭家，权当京城梁府嫡子早已死在外面了，从此以全新的郭家养子身份活下去，对他而言，是一种庇护。
他说得坦然，半点没藏着心思。艾玖心疼地握住他的手，拍了拍。
段北紧跟其后表态。
“姐姐，我跟小齐哥哥的想法是一样的。我赞同认亲。”
他向来沉稳，此刻眼中也散发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理性来。
“小齐哥哥说的只是一方面。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始终没有合适的身份。姐姐你是水灾县镇的流民，有户籍可查，有祖籍可追，但我们……却实在不敢被人盘问户籍之事。眼下我们与周将军有些交情，周将军也愿意护着我们。可周将军走后，总会有新的县令上任。如果上任的县令，又是另一个万元良呢？若衙门要盘问起我们的来历呢？我们简直束手无策，只能等死。”
倒不是他故意将事情说得严重，实在是他很明白，这些个被姐姐捡来的弟弟们，除了大乐三兄妹，都是不可说的身份。
包括许游。
尽管他还不太确定许游的身份，但从将军对许游态度的反常，以及许游平时日透露的三言两语来看，只怕，许游的身份也跟他一样，见光必会惹灾祸。
“若我们认了郭家为亲，便可趁着郭振义大哥在将军手底下办事，求他帮我们解决户籍一事。往后，我们才可彻底安心，否则，户籍一事，随时可能给我们致命一击。”
这话说得有道理，艾玖听了也不禁点头。
户籍一事，确确实实是他们最大的难处。
她看向许游和艾乐，“那你们呢？你们愿意吗？”
许游的想法却比两个哥哥简单，他开口道：“姐姐愿意，我就愿意。我都听姐姐的。”
他身份虽也特殊，但到底从小是被养在庄子里头的，因此见识比不上两位哥哥。但他也算是尝遍了世间苦楚，骤然得一人将他捡回去，分他饭吃，给他关爱，这份恩情，他时刻铭记。
他内心深处对艾玖的依赖，也是很深的。
艾乐却跟他们的想法完全不一样。
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见所有人都发言了，只剩下自己。
他挠挠头，有些苦恼。
“可是，姐姐，我有爹娘的。”
家中未出事之前，他是在父母爱里长大的孩子。骤然让他开口唤别人爹娘，他到底不太情愿。
艾玖失笑，“我知道。只是认亲，并不是要叫你换爹娘。若咱们都同意了，认了郭家这门亲，以后唤干爹，二爹，干爷爷，二爷爷，都成。”
原来是这样啊。
艾乐顿时没话说了。
“那就认吧。”
反正哥哥姐姐不会害他，既然大家都觉得认了以后会过得好一些，那就认吧。
只是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喊旁的人作爹爹娘亲的。
艾玖笑了笑，表情轻松几分，“既然我们大家达成一致，那明日我们就去回话。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有正儿八经户籍的人了，再也不需要躲躲藏藏了。”
几个孩子相视一眼，也都露出笑容来。
因为艾玖受着伤的缘故，大家担心艾花夜里睡相不好，压坏了她的胳膊，所以把艾花抱到大房间里睡，让艾玖一个人睡一张床。
艾玖有些睡不着，又不敢翻身压到受伤的手，半夜里实在有些难受，想到院子里走走。谁知，坐起来时，却赫然发现梁永齐站在她床头，正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
“哎哟！”
大半夜的，属实把艾玖吓得够呛。
她气道：“梁永齐你大晚上的装什么鬼，吓死我了。”
梁永齐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在床边坐下。
“我睡不着。”
艾玖翻个白眼。
“你睡不着不能去外面透透气吗？站到我床边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半夜谋杀我呢。”
梁永齐撇撇嘴，嘟囔道：“谋杀你哪儿用得着半夜下手。”
艾玖给他一个死亡凝视。
他顿时乖了，讨饶道：“抱歉抱歉，是我不该。只是我心里有些话，若是再不找人说说，能把自己给憋疯了。”
艾玖无奈地推开被子，“你去拿跟蜡烛点上，我们聊聊。”
梁永齐屁颠屁颠去了。
点了蜡烛，房间里顿时亮堂起来。梁永齐坐到床上，神色有些扭捏道：“你脖子上的伤，还疼吗？”
艾玖抬起发肿的手指头戳了戳脖子上的纱布，“你问这个做什么？”
梁永齐讪讪，“那天，是我不够果断。我如果当场就放了弓箭，你或许能早点脱险。”
万元良上马时的那一箭，梁永齐才明白过来，艾玖为什么如此坚定要他射箭。
她早料定周恒绝对有能力救下她。让他射箭，是为了叫万元良分心，好给周恒营救的时间而已。
艾玖皱眉：“这事都过去好些天了，你怎么现在提起来？”
是啊，都过去四天了。
但他仍然忘不了当时艾玖看着他的眼神。
他抬头，目光直视艾玖的眼睛，“我想跟你一起上山，一起调教猿猴。”
他一向自认勇气过人，小小年纪就敢与父亲决裂，离家出走，甚至在外流浪时还当了几个月山贼。
能享受这世间的奢华，也能扛得住这人世的苦难。
但那天，他没射出的那支箭，对他内心打击极大。
他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一点也不勇敢。离家出走是因为逃避现实，当山贼是因为自甘堕落。
其实在遇见艾玖之前，他从来没有真正地对生命的苦难迎难而上。
他想学，跟着艾玖学，如何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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