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叟讲到此处时,夕阳已然西沉。
“老先生,那您回宫之后都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来到此处呢?”
慧心听了这诸多往事,不免有些感慨万分,只觉老叟的人生十分不易。而同时,他又有些意犹未尽,对赵光睿余下的故事难免好奇,故而发问,想要赵光睿继续讲述下去。
然赵光睿却并未回答,只是望了望仅剩一丝白光的天边,笑道:“哎哟,不知不觉这天都黑了!小后生,想来你也饿了吧?不若你帮我将这两条鱼提回住处,晚上便陪老朽喝一杯浊酒,再同你说这剩下的故事如何?”
边说着,赵光睿起身收了一旁的鱼竿,拿起了竹笠。
反倒也不急着赶路,在此留宿一晚倒也无妨。故而慧心并未犹豫,爽快答应:“老先生盛邀,慧心荣幸之至,您不嫌我叨扰便好!”
“哈哈哈!老朽怎会嫌你,你肯留下陪我说话,自也是我的荣幸。”赵光睿爽朗笑着,走在前头带路,“小后生你瞧,前头山脚下的那座茅屋,便是老朽的住处了。”
无人烟处分外寂静,夜间唯有虫鸣声在林间不断回响。慧心与赵光睿一前一后走着,与夜色融为一体,人影在月光下移动,万般和谐。
赵光睿的步伐十分轻快,这条路想来他已是无数次踏过,很快慧心便随他来到了茅屋前。
他摸黑点起了灯,油灯虽暗,总归令屋子亮了些,然今日有客,赵光睿特意多点了两盏。慧心随意观察了一番,这住处虽简陋,却十分干净整洁,墙上悬挂着不少字画,慧心仔细瞧了瞧,署名皆是一个叫无为老者的人。
“无为……老者?这字飘逸又不失苍劲,画作栩栩如生,这唤作无为老者的,是何处的名家?我真是孤陋寡闻了。”
听闻夸赞,赵光睿哈哈一笑:“哪里是什么名家字画!不过是老朽闲来无事的拙笔罢了。”
“我瞧这屋里的字画仅有一人署名,想来也只能是您的字画了,只是不知老先生为何自称无为老者?”慧心亦随着微微一笑。
“事事无为,无所作为,想来这便是老朽的无为人生罢。然清净无为,立于天地间,静观云卷云舒,淡然处之,又何尝不是老朽的追求呢?故而老朽为自己取名李无为,又自称无为老者,不过是自嘲与自求罢了。”
慧心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望着这些字画出神。
若李无为仍是太子赵光睿,想来这些字画自是价值连城,可世事无常,他成了隐居山林的无为老者,字画亦同他如今的姓名般藉藉无名了。
可若他还是太子,却不一定能作出这些字画来,亦不一定能活到如今。
不过,如今的生活定是他曾经所向往的,因而定无遗憾罢。
虽然室内昏暗,李无为却麻利地处理好了刚钓上的鱼,慧心不会做菜,只得帮他生火。简单做了几个小菜后,李无为又拿出自酿的米酒,为慧心倒上了满满一碗。
“小后生虽出生佛门,可如今入了红尘,想来已不忌酒了罢?”
“下山数载,的确是有些不忌酒肉了。”慧心挠了挠头,有些不太好意思笑着。
李无为又是爽朗一笑,道:“好,那便好啊!不然便是老朽的罪过了!不过在老朽看来,这些都是外物罢了,仅有此处始终如一,最是重要。”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是善,是恶,可为,不可为,是为人,还是为己……仅有本心不会诓人。”
“老先生所言甚是。”慧心认同道,“慧心明白万事不重于形式,定会谨守本心,存善念、宽宥待人,做正确之事。”
说罢,又与李无为举碗相碰,饮了一口酒。
米酒入口甘甜微酸,又有谷物之醇香,回过味来,又有丝丝苦涩。恰如人生五味,复杂而又令人感怀万分。浓郁而细腻,酒这一物确实美妙。
这是慧心人生第二次饮酒,上一回已是三年多前。那是他不知是酒,被如蔓诓骗着破了酒戒,而他同她生了三日的气,终是被一只烧鹅哄好。如今想来,不觉有些好笑。
他的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笑容,又觉光阴似箭,不知将来何去何从。
湖中的鱼味道鲜美,曾经的太子为招待自己,竟亲自下了厨,在寻常人看来,是几辈子都不敢想的。可谁又想得到,在这湖边垂钓的无名老者,竟是这般身份?
已入初秋,屋外的丹桂似是初开了,隐藏在绿叶之下,香气却随风弥漫。而这一股清香,亦随着穿堂风飘进屋内,灯火闪烁,清香萦绕鼻尖,不禁令人有些飘飘然,只觉万分惬意。故而悠长的回忆又将浮现在眼前,细细探去,恍如隔世。
“入宫之后啊,我便被废了太子之位,禁足在了宫中……”李无为闭上双眼,深深地嗅着这令人畅意的丹桂香,又道起了往昔。
原是汪宏护送着赵光睿回到京州后,亦发觉吴州城的流言早已传到了京城,天下皆知了。
尽管他深受天子宠爱,被寄予厚望,可他已然名声尽毁,不少大臣便纷纷上了奏折,想要废立他的太子之位。若这天子是个昏君也就罢了,却是个勤政爱民、善听谏言的贤明之主。天子何尝不知太子之品性?然而世人皆要他废立太子,为安抚民心,只能含泪废除赵光睿的太子之位。
而后天子下令将太子禁闭于东宫思过,然并非真是思过,不过是为平息此次风波罢了。
待风头过去,天长日久,人们自会淡忘,而赵光睿自能逐渐挽回名声,届时重立他为太子便是。也因此事,天子不愿赵光睿再有出宫之事,招致这般祸患了。
经此一事,赵光睿更是无心皇位,更无意重回太子之位。
然他心中亦自是明白,天子向来偏爱于他,为他筹谋,望其成为一国之君。可他心中最是渴望的,却仍是山间的闲云野鹤,而不是笼中之鸟,一生活在明争暗斗之中。
一头是君臣父子之情谊,一头是纵情山水之自由,实在难以抉择。
长至如今这般年岁,首次出宫虽是体会人之险恶,却也见识了世间的广阔。而今被禁于宫中,时常抬头望天,羡慕起了风中白云,那般随遇而安、自由自在。
可如今朝中的态势,自他决定去往吴州的那一天起,便已逐渐变天了。
赵光睿深切明白此事之严峻,他未曾想过保全自己,只望父皇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而三番五次派人谋害他的那个幕后黑手,已将野心显露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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