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
清脆的一声，让那点刚刚升腾起的躁动迅速冷却。
赵钺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面露兴奋的吴院长和眼神重燃希望的技术副总，最终，落在了严榷脸上。
“吴老，严总，构想很有吸引力，站在技术报国的角度，我本人也十分赞同。”
赵钺的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欣赏，但接下来的话却如冰水浇下。
“但我们需要回到最基本的现实：任何创新与合作，无论蓝图多么宏伟，都需要建立在企业能够健康存活的基础上。”
他微微向前倾身，双手交叠，语气转为冷静剖析：
“将东麓作为‘首用战场’和‘共研伙伴’，意味着东麓需要抽调本已捉襟见肘的核心技术力量，去应对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漫长研发周期。意味着现有的、关乎企业生死和职工饭碗的生产任务，需要承担因设备、工艺不稳定而带来的额外风险。更意味着，在产生实际效益之前，需要持续不断的、而且很可能是无底洞式的先期投入。”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脸色重新发白的谭厂长，问了一个最简单也最残酷的问题：
“谭厂长，假设现在有一个这样的‘共研’机会摆在你面前，但要求东麓在未来至少十八个月内，承担主要研发测试任务，并允许一定范围内的生产波动。在这十八个月里，你如何保障现有订单的准时、稳定、高质量交付？你如何安抚客户可能产生的疑虑？你账上的资金，又能支撑这样的‘双线作战’多久？”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敲在“理想”与“现实”之间那堵冰冷的墙上。
赵钺的目光重新回到严榷身上，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理解的叹息：
“严总，我并非否定创新的价值。我只是认为，对于东麓而言，当务之急是先止血，再造血；先站稳，再起跑。我们可以通过引入成熟可靠的方案，帮助东麓先恢复稳定的‘造血’能力，搭建一个安全的‘试验田’。然后，再用‘试验田’的产出，去反哺和支持更具前瞻性的‘共研’项目。顺序不同，最终的结果和需要承担的风险，天差地别。”
他的方案，再次构建了一个逻辑严密、步步为营的“安全屋”，将严榷那更具颠覆性的构想，衬托得像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华丽楼阁。
叶知秋轻轻颔首，温声补充，语气带着学者特有的理性与周全：“赵总的考量非常务实。我们完全可以设计一个分阶段的路线图，第一阶段以保障生存和稳定为核心，快速解决现金流和基础产能问题。第二阶段，在站稳脚跟后，再逐步推进技术升级和前瞻性研发。这样的路径，对东麓而言，压力更小，风险更可控，也更容易获得各方支持。”
压力，如同潮水般再次涌向桌子的另一侧。
赵钺用责任、生存和分阶段的安全逻辑，构建了一道看似坚不可摧的防线。
秦欧珠一直安静地听着，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缓缓划过，目光虚虚的落在前方的某个点上，像是在听又像是在思考，但实际上，她的注意力核心，自始至终都若有若无地锁在上首那个沉默记录的身影上。
林韫奇。
这个沉默寡言却至关重要的裁决者，她唯一需要关注的对象。
赵钺兼他同一梯队的叶知秋、袁伟峰的态度，是已经明确要对立的，不需要她费心揣测；吴院长的技术偏好很重要，但作为基金发起方也只能起到一个牵头的作用，一切的技术背书最终还是要政策层面的认可和支持才能落地，至于谭厂长和东麓的意愿，在资本和政策的双重力量面前，显然只有被动接受一条路。
而政策这个维度，此刻，就握在那个毫无存在感的林韫奇，和他所代表的H省省委产业发展处的态度里。
这个在G省坐了几年冷板凳，凭借亮眼政绩一飞冲天的基层干部，显然对于赵钺那套看似务实的“生存”、“责任”、“分阶段”的诘问并不感冒。
他无意识的点头动作，与其说是对这套逻辑本身的认可，不如说是体制内决策者对于“稳健”、“可控”、“责任清晰”等特质的下意识偏好。
于是，在赵钺构建的“安全屋”似乎即将合拢，压力全面倒向己方时，她开口了。
“林处长，”她的声音清晰平和，仿佛只是提出一个程序性问题。
“您是参与过基层实践工作的，又是省里产业政策的专家。我想请教一下，对于东麓这样的老牌重点技术企业，省里在鼓励其转型升级方面，除了资金支持，在决策容错和创新风险分担机制上，有没有相应的具体政策考量？比如，对于企业为了长远发展而进行的、有一定风险的战略转型尝试，在考核评价上是否会与传统的路径有所区别？”
林韫奇握着笔的手顿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看向秦欧珠。
那平静之下，却仿佛有极细微的什么被搅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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