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薄暮不闻风声,子夜月明中天,照得窗前霜华一般。”
因二人今日赶路,蒯遇安特意煮了汤饼盛来。
“今日启扉,果见晴云满空,算来也是天公作美,要与二位路途畅达。”
招呼二人在案旁坐下先吃,他又捡拾起早些时候预备下的胡饼。
包好油纸后,拿麻绳扎紧,方便他们带着赶路。
汤饼内馅添了冬葵,拌着切碎的油煎鸡子皮。
一口咬开饼皮,便有浮着细碎清油的汤汁隙进唇齿。
细细咀嚼,葵菜嫩滑爽口,间杂着淡淡咸香的鸡子皮,怎是一个“鲜”字了得。
齐彯与冯骆明病中体虚,日日所食羹汤里,被蒯遇安特意添进了补血益气的药材。
吃得几日,舌根都浸染了药的苦涩。
见着碗里羹汤,不须品尝,便能想象得出唇齿浸在汤中的滋味。
而今总算能够尝上口寻常饭食。
无关乎蒯遇安的厨艺。
这碗再寻常不过的汤饼,已然胜却世上无数珍馐。
连用两碗后,齐彯揉了揉饱胀的肚腹,终于忍住再盛的念头,意犹未尽地将碗中余汤喝干净。
搁碗后,抬头才要好生夸赞一番汤饼的鲜美,双眼就被院墙上倏然探进的脑袋唬了一惊,瞋目忘言。
好大一只脑袋!
脑袋瞧着像牛,顶上却生着对巨角,角上豁口像极了张开的手掌。
喉下垂挂一颏囊。
那家伙将下颌抵在墙头,眨巴湿漉漉的双眼,静静看向院中低垂草帘的厅堂。
好半晌,齐彯才确信眼前所见不是幻觉。
手指墙头巨大的头颅,慌张喊道:“那、那是……”
“来了!”蒯遇安回身看向院门,顿时笑开了颜。
匆忙拎起廊下的药篓,疾步向外走去。
冯骆明托着碗,小心将最后一只汤饼拨入口,恋恋不舍地细嚼慢咽着。
仰头,看到墙头那张怪异的脑袋也是一惊,面色辄复如常,不似齐彯那般惊愕。
“是犴兽。”不慌不忙咽下口中食物,淡然道。
“……这就是尾毛避尘,可制麈尾的‘犴’!”
冯骆明轻点着头,说:“从前,我在稽洛山腹地的河谷里偶然遇见过一头,近乎一丈之高。
“初时也曾被其异常高大的身型慑住。
“回营后,听见过犴兽的老人说,这兽瞧着块头大,实则以草木的芽叶为食,秉性稳静。
“人不去招惹,它便不会主动伤人。
“原来,蒯遇安说的客……竟是犴啊。”
齐彯满脑袋都是不可思议,“犴兽举头高可逾墙,腿脚必定也生得长。
“而能在山间行动轻捷,亦不惧山雪深厚,确实稳当……
“不过,山林野兽散漫惯了,果真肯受人的驱使么?”
冯骆明摇摇头,“蒯遇安能用草芽将它引来此处,想必也有法子驱策。”
见他模样认真,遂提议说:“过去看看?”
齐彯欣然应了声“好”。
殊不知,须臾过后,他便与冯骆明坐上了“来客”宽厚的脊背。
昨夜,蒯遇安收拾杂物翻出一副旧马具,忽而就想到曾经偶然救过的小犴兽。
才出生的小犴因先天不足,迟迟不能站立,终于被母亲抛弃在水源附近。
哑伯挑水路过,见了可怜,不忍教它活活饿死在荒野。
费去好些力气把它背回了水石间。
他想救这歹命的小家伙,却又不敢叫计浒知晓,没得活生生剥了皮去浸酒。
计小郎君养了一屋子毒物,就是不肯学医,性子又乖张。
哑伯轻易不敢寻他帮忙,只能将小犴送到性情温和,又好说话的蒯遇安面前。
蒯遇安学得医人术,偶尔下山,替附近的山民诊治温病、痹症之类的寻常症候。
还从未医过人之外的活物。
熟视久之,视线才从瘦弱的小兽身上移开,就又对上哑伯眸中热切。
大医精诚,自该惜弱救生。
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然而心里没底,亦不敢将话说满,只道“勉力一试”。
没承想,他死马当活马医,以针灸之法替那小家伙疏通筋络,短短数日就见着成效。
哑伯欢喜地“啊啊”叫个不停,同他“道”了许久的谢。
小犴兽能站立之后,哑伯担心它吃不惯草芽,特意将粟米熬煮成糊,精心喂养上月余。
有人饲喂,吃饱喝足后的小犴长得飞快。
半月就能跑能跳,常常跟在哑伯身后外出汲水。
很快它便长得同半大的牛犊那般壮实,饶是有蒯遇安帮忙遮掩,哑伯也不敢让它在水石间久留。
开春后挑水,他特意绕了远路,领小犴进了片抽芽的新林。
趁其贪食之际,狠心弃了它,独自返回水石间。
两日后,水石间的院墙外边常有人低语。
蒯遇安循声找过几次,发现是小犴找了回来。
进不得水石间,它便时常在院外徘徊。
去岁初夏,哑伯辞世,小犴就守在溪涧里的尸身旁。
还叫计良辰误会哑伯是被它吓得失足。
不知是不是遭计良辰投石吓到,后来它很少在水石间附近出现。
偶尔遇见,蒯遇安顺手喂它些嫩叶。
一人一兽还算有些默契。
蒯遇安仰头,将油纸包裹的胡饼挂上鞍鞯前头的绳扣。
反手解下腰侧鼓囊囊的配囊付与齐彯,嘱说:“小犴还在幼年,脾气形同稚子,总要人哄着它些。
“这里面装着盐巴,路上它若走错,便往前方地上撒些盐巴。
“待它舔食过后,也就识得路了。”
萍水偶逢,聚散匆匆。
端坐在高处的二人道了“告辞”,蒯遇安掌下轻拍,应声“再会”。
犴兽吃了惊吓,撒蹄往南山雪海纵去。
眨眼之间,蒯遇安眼见那远去的背影缩作模糊的黑点,融进遍野的雪色。
恍惚间看到一个小童。
使尽全身力气,拖着凌床从山坡上缓慢走下。
凌床上,素衣文士剧烈地咳嗽着,胸前衣襟溅上点点血沫,与雪中墙头冲外伸展的红梅一般耀目。
小童叩开了门。
门里走出个男子,眉目清冷,与良辰有五分的肖似。
“神医,求你救救我阿父……”
听得嗽声,男子垂首瞥了眼,即窥出凌床上团卧之人的症候。
见小童局促,他遂起了心思抟弄,“求?你阿父的痨症已入膏肓,你拿什么来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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