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军械所的朱红大门徐徐敞开。
阳光泼洒在刚下线的莫辛纳甘步枪上，深蓝烤漆流转着幽暗的光泽，像一泓凝固的寒潭。两百杆新枪整齐排列在木架上，枪托的胡桃木纹路清晰，金属部件散发着新鲜的枪油气味——这是军械所连续赶工半月的心血。
队列前，第一营统领孙尚背脊挺直如松。这位季宗布亲手带出的将领，最擅阵地攻防，此刻他手中那杆已被摩挲得温润的样枪，枪托上布满细密的握痕。
“都听真切了。”孙尚声音不高，却字字砸进土里，“这枪，有效射程八百步，比老套筒准十倍——可后坐力也狠。肩窝抵不实，一枪能把你下巴颏掀了。”
他举枪、抵肩、瞄准，整套动作如流水行云。远处三百步外的人形靶，胸前画着拳头大的红心。
砰——！
枪声清脆如裂帛。红心应声迸裂，木屑在阳光下纷扬。
“瞧见了？”孙尚收枪，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这不是烧火棍，是祖宗。得供着、敬着、摸透了脾气。从今日起，每日加练三个时辰，百步穿杨是入门，三百步中靶心才算及格。练不出来——”他顿了顿，“就别上战场丢第一营的脸。”
“是！”吼声震落槐树梢的积尘。
老兵们逐一上前领枪。粗粝的手指抚过冰凉枪身时，都在微微颤抖。这些人跟着柳营从十几条枪起家，用过打铁砂的鸟铳，缴过沙俄兵的老莫辛，如今握着崭新制式步枪，眼眶竟有些发热——比当年娶媳妇揭盖头时，心跳得还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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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演武场，烟尘蔽日。
锐士营二百骑兵正演练奔射。战马如龙掠过靶场，马上骑士侧身、举枪、击发，动作一气呵成。陶罐在枪声中接连炸裂，碎片在阳光下如星雨纷落。
高台上，王文章按刀而立。腰间那柄马刀系着褪色的红绸——是三年前他救下被掳孩童时，孩子娘塞给他的谢礼。如今绸子已泛白，刀却愈见锋芒。
“再快！”他吼声如雷，“日本骑兵的马比咱们矮，可腿脚不慢！咱们要靠速度压死他们，枪子儿要在他们够着咱们之前，就先钻进他们脑门！”
这汉子是江山好过命的兄弟。当年绺子火并，两人被自己人背叛，身中数刀扔进乱葬岗。王文章爬了半夜，用生锈的断刀刨开尸堆，硬是把只剩一口气的江山好拖了出来。如今他治军如狼，训练时能把汉子们骂得抬不起头，可全营都服——跟着他，胜仗能打，命能保住，脊梁骨永远挺得笔直。
马蹄声渐歇，王文章策马至第一营驻地，朝着孙尚咧嘴一笑：“老孙，听说你们也换家伙了？比比？”
“怎么比？”
“三百步移动靶，各出一百人。输的请全营喝酒，醉倒不算完，还得背着醒酒的绕河跑三圈！”
孙尚刚要应声，远处传来脚步声。
季宗布与江山好并肩走来。前者手中扬着一纸情报，后者脸上没了平日豪爽笑意，眉宇间凝着霜色。
“比试先放放。”季宗布将情报展开，“辽阳方向，日本人新扶植一股伪军，挂名‘东亚义勇军’。实则是收编了三股悍匪，配了新式步枪，还请了关东军的教官集训。”
江山好接道：“三爷的意思，让咱们去摸摸底。锐士营和第一营，谁先成，谁打头阵。”
王文章眼中精光暴涨：“锐士营现下就能开拔！”
孙尚沉稳抱拳：“第一营虽需熟悉新枪，但老兵筋骨未老。三日，三日必成战力。”
季宗布目光在二人脸上停留片刻，点头：“兵分两路。锐士营轻骑迂回，摸清伪军布防、教官人数、弹药囤点；第一营在正面构筑阵地，若对方挑衅，可适度还击——但记住，此行主旨是侦查，非歼敌。不得恋战。”
“得令！”
二人领命转身时，季宗布又补了一句：“都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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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武场气氛陡然肃杀。
锐士营那边，马刀劈砍木桩的闷响如战鼓擂动，地面细沙随节奏震颤。有人给战马紧肚带，有人往弹袋里压子弹，所有动作都快了三分。
第一营驻地上，孙尚蹲在地上，用树枝画出弹道曲线。周围挤满灰白头发的老兵，有人掏出缺角的记事本猛记，有人反复空枪练习抵肩动作。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些微微佝偻的背脊，此刻挺得如他们手中的枪杆般笔直。
白颖宇与陈之安路过场边，驻足观望。
“像不像咱们军械所那两条线？”白颖宇指着远处，“一条是精工流水，出的是锐士营这样的快刀；一条是稳扎稳打，出的是第一营这样的重盾。”
陈之安笑着捋须：“等两个月后。届时第三营、第四营陆续成军……莫说奉天，整个关东大地，都该听听柳营的声音。”
暮色渐合。
锐士营的马队披着霞光归来，马蹄带起的尘土裹着汗味与草腥，那是属于战场的气息。第一营营房的油灯早早点亮，窗纸上映出老兵们擦拭枪械的身影——他们用软布一遍遍拂过枪身，动作轻柔如抚婴孩。枪膛映出他们眼角的皱纹，也映出眼底不曾熄灭的火。
季宗布独自站在作战室内。
煤油灯下，地图上的辽阳被红圈标注。他的指尖轻按在那里，仿佛能透过纸背，触到那片土地下的暗流涌动。日俄角力日渐焦灼，夹缝中的东北像一块被两头熊撕扯的肉。
但只要这两营精锐在——
只要军械所的炉火不熄，锻锤不停——
柳营这把刀，就会越磨越利。
窗外，夜风掠过柳子河，将军械所的机器轰鸣与演武场隐约的呐喊糅在一起，卷向漆黑的天际。那声音粗粝、嘶哑，却沉甸甸的满是力量——像这片黑土地写给儿郎们的战歌，每个音符，都浸着血性与决绝。
远处，第一营哨兵与锐士营游骑交错的脚步声，在夜色中叠成整齐的节奏。
咚、咚、咚。
如心脏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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