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九月十八日，夜。
乾清宫大殿内灯火通明，数十盏宫灯将偌大的殿内照亮。殿门紧闭，殿外的太监们都被遣散到三十步之外，整个大殿内只有寥寥数人。
地面上，铺着一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图。
这是内府珍藏的精品舆图，长达两丈，宽有一丈半，用上好的宣纸裱制，上面详细标注了大明的府县州郡、山川河流、关隘要道。从东北的辽东，到西南的云贵；从东南的福建，到西北的甘肃——整个大明的疆域，尽收眼底。
崇祯站在地图前，背着手，来回踱步。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游走，从北到南，从东到西，仿佛在心中反复推演着什么。时而皱眉沉思，时而微微点头，时而又停下脚步，盯着地图上的某个位置出神。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个时辰了。
王承恩、石元雅、高起潜几个贴身太监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他们看着小皇帝在地图前转来转去，却完全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这地图上，也没标注什么特别的东西啊，陛下到底在看什么？
但他们不敢问，也不能问。陛下既然把他们留在这里，自然有陛下的用意。他们只需要安静地等待就是了。
殿内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崇祯的脚步声，还有宫灯里灯芯燃烧的轻微声。
戌时三刻，殿外传来脚步声。
陛下，厂公和王公公到了。守门的小太监低声禀报。
让他们进来。崇祯头也不回地说。
魏忠贤和王体乾快步走进大殿。两人手里各自抱着一摞文件，厚厚的一大叠，足有几十份。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疲惫之色，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显然，这一天他们也没闲着。
陛下。两人上前行礼。
圣旨都办好了？崇祯转过身问。
回陛下，都办好了。魏忠贤喘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文件，奴婢和王公公今天花了一整天的功夫，费了无数的口舌，总算是把陛下要的圣旨都办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实际上过程之艰难，只有他自己知道。
按照大明的制度，皇帝想下旨，必须经过司礼监和内阁的与。司礼监代表内廷，内阁代表外廷，两者相互制衡。只有经过这套程序的圣旨，才是正式的、有法律效力的。
如果皇帝绕过这套程序，直接发出的命令，就被称为——这种中旨，是可以被大臣们拒绝执行的，甚至会被认为是不合祖制，引发巨大的争议。
崇祯的计划需要减少一切不确定性。他当然要让自己的旨意以程序完备的形式颁发出去。否则要是哪一步被人以中旨不是正式圣旨的名义拒绝，哪怕只是拖延几天，都可能影响整个大局。
所以，魏忠贤和王体乾今天的任务，就是说服内阁那些老狐狸，让他们乖乖地在这些圣旨上签字盖章。
王体乾也开口了，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陛下，内阁那几位阁老可不好说话。他们说，陛下的这些旨意，单独看起来倒是都不算大事，但这么多道没什么明显联系的圣旨，东一件事，西一件事的，要同时签发，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们看不明白陛下到底想干什么，所以一个劲儿地追问，非说要先来见陛下，当面请示清楚陛下的意图，然后再签发旨意。
魏忠贤接过话头：更麻烦的是，有几个阁老还摆起了架子，说什么内阁本是陛下的智囊团，如今陛下事事不与内阁商议，就要直接发旨，我等愧对社稷，无颜再居此位——说白了，就是闹着要辞职呢。
他冷哼一声：老奴和王公，那是费尽了口舌，左哄右劝，又是许诺好处，又是拿出陛下的威严来压，这才算是把那帮老家伙安抚好了。
然后又去六部，把需要的文件、印信、关防都一一办妥，这才总算能向陛下复命。
王体乾叹了口气：说实话，陛下，办这些事，比打仗还累人。
崇祯听了，心中暗暗点头。
大明朝的制度，发展到后期，已经变成了一个复杂无比的权力制衡体系。任何政策的推行，都要经过内庭司礼监与外庭内阁的层层博弈。内庭与外庭，相互牵制，相互制约。
想要办成一件事，必须要两边配合得好才行。
当年张居正能够权倾朝野、推行改革，也是因为得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的全力配合。内外合力，才能政令畅通。
而如果内庭和外庭闹矛盾、互相掣肘，那任何事情都办不成。
这也是崇祯必须要留着魏忠贤和王体乾的原因——他的计划必须在内外庭配合良好的模式下，才能顺利执行。
要是这时候他选择清算阉党，让魏忠贤倒台，那朝廷上下立刻就会陷入权力斗争的旋涡。东林党会趁机夺权，阉党余孽会负隅顽抗，内阁和司礼监会争得头破血流。
在那种混乱的局面下，别说推行什么计划了，连正常的政务都要停摆。
崇祯温声说道：辛苦厂公和王公了。
他顿了顿，缓缓说道：皇兄临终前对朕说，你们二位恪谨忠贞，可计大事。朕一直记得这句话，也会一直记得你们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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