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
低沉绵长的气密泄压声,宛若一声来自深渊的叹息,在死寂的陈列大厅中幽幽荡开。声音并不尖锐,却带着一种能渗透灵魂基底的冰冷,每一个音节都精准敲打在林蔷薇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末梢上。
伴随着这宣告禁锢解除的异响,厚重的、隔绝了生与死的透明舱壁,沿着无形的精密滑轨,稳定而无可阻挡地向两侧平滑移开。一道缝隙随之诞生,并逐渐扩大。
刹那间,冰冷彻骨、混杂着特殊营养液腥甜与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陈旧金属与衰败组织混合气息的白色雾气,如同被囚禁了千百年的亡魂,争先恐后地从那缝隙中汹涌而出。它们翻滚弥散,迅速吞噬着周围原本就低温的空气,将整个展厅拖入一个超现实的、寒意刺骨的领域。
林蔷薇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瞬间抽离了所有灵魂的雕塑。
她的动作、思维,乃至那跗骨之蛆般的剧痛与疲惫,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她眼睛睁得极大,布满血丝的瞳孔深处,只倒映着一件事物——那正在开启的维生罐,以及罐内逐渐从幽蓝液体与白色寒雾中浮现的、熟悉而陌生的轮廓。
希望——那在无边黑暗中艰难维系、几乎被无数次绝望扑灭的微弱火种——在这一刻,如同被投入纯氧,猛地爆发出足以灼伤视网膜的炽烈光芒。
找到了。
终于……找到了。
不再是控制台上冰冷的猩红数字,不再是全息投影中嘲弄般的钥匙虚像,也不再是记忆深处日渐模糊的温柔容颜。
是真实的。
是触手可及的……
母亲。
维生罐的舱门彻底洞开,如同绽放后凝固的死亡之花。
浓郁的白色冷雾在短暂汹涌后渐渐稀薄,如同舞台纱幕最终升起,将中央的景象残酷而慈悲地呈现。
母亲——林凤芝——悬浮在原本罐体中央,失去了所有狰狞管线的支撑,她那饱经摧残的身躯显得更加残破脆弱,像一片被无形之手丢弃的、浸透苦难的落叶,只能随着残存维生液几乎停滞的波动无力晃动。那些被粗暴拔出的铂金接口,留下了无数狰狞的、边缘泛着不自然金属光泽的孔洞,无声诉说着漫长的痛苦。
她的面容是一种近乎死寂的苍白,皮肤薄得透明,紧裹着高耸的颧骨与下颌线条,眼窝深陷,如同盛满阴影的窟窿。曾经如瀑的青丝,如今如同失去生机的枯萎水草,黏连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与颈侧。
然而——
就在那深陷的眼窝之下,那两排如同蝶翼栖息般的睫毛,似乎……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非自然的、近乎机械的频率……颤动了一下。
还有……她那布满创口的胸膛,曾被作为残酷“水泵”的心脏所在之处,依然存在着微弱到极致、却顽强不肯停歇的……起伏。
她还活着。
真真切切地,活着。
这一认知,如同最后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又像是刺破无尽黑夜的第一缕晨光。
一直强撑着的、用以对抗整个世界的意志铠甲,在这咫尺之遥的真实希望面前,轰然碎裂。被强行压抑的恐惧、日夜煎熬的思念、独自面对绝境的委屈……所有坚硬外壳下柔软的部分,在这一刻彻底暴露。
泪水——无声的、滚烫的、清澈的——如同终于冲破堤坝的暖流,夺眶而出。顺着她沾满战斗烟尘与血污的脸颊滑落,砸在脚下光滑如镜的地面,晕开一小圈、一小圈深色的痕迹。
她没有擦拭,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泣。
坚强消失了,理智退让了。此刻占据她全部的,是一种回归本真的、近乎脆片的不设防。像一个在冰原上迷失太久、几乎冻僵的旅人,终于看到了远处点燃的篝火,只想抛弃一切靠近那点温暖。
她的右手——那只刚刚旋动了由自身鲜血与意志铸就的“血锈莲钥”、指关节还带着青紫与破皮的手——开始无法自控地剧烈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情绪满溢到肉体无法承载的生理反应。
她向前迈了一步。
脚步虚浮,如同踩在蓬松的云端,又像行走在深海淤泥中。维生罐散逸出的、足以让金属感到寒冷的低温气流,缠绕上她裸露的脖颈与手臂,皮肤瞬间泛起细密的抵抗寒意的疙瘩。但她浑然不觉。
她的全部感官与精神丝线,都如同被磁石吸引,极致聚焦于一点——那张近在咫尺、苍白却无比真实的面容。
她颤抖的、指尖残留着奇异能量搏动感与金属冰冷触感的右手,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抬了起来。穿越弥漫在两人之间最后一道稀薄的、带着腥甜与冰冷气息的雾气,目标明确地,伸向母亲的脸颊——
那张曾在无数温暖夜晚,带着温柔笑意注视她入睡的脸颊;
那张曾在堆满设计图纸的案前,凝神思索时微微蹙起的脸颊;
那张承载了她所有童年温暖与漫长岁月痛苦等待的脸颊。
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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