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晚霞沉入西山,李家小院被浓稠的夜色包裹。可院门口那根新竖起的、足有两丈高的毛竹竿子,却像一根刺破黑暗的标枪,直愣愣地戳向灰蓝的天幕。竿子顶端,绑着个用铁丝和铝片歪歪扭扭绕成的“王”字形天线,在晚风里微微摇晃,发出细弱的“嗡嗡”声,如同某种神秘的召唤。
堂屋里,挤得水泄不通。煤油灯的光线被攒动的人头挡得影影绰绰,空气里弥漫着汗味、旱烟味和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的期待。那台12寸的黑白电视机,端端正正摆在堂屋正中的条案上,像个沉默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匣子。旁边,那个墨绿色的电瓶铁疙瘩,连着几根粗黑的电线,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王六子蹲在电视机前,鼻尖几乎要碰到那冰冷的屏幕。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机灵劲儿此刻被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取代,额头上全是汗珠。他枯黑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拧着电视机侧面那排旋钮,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稀世珍宝。
“滋啦……滋啦……”
“哗哗哗……”
屏幕上,只有一片疯狂跳跃、闪烁不定的雪花点,伴随着刺耳的电流噪音,像无数只躁动的白蛾在扑腾翅膀。
“六子!行不行啊?”有人忍不住喊。
“咋没影儿呢?是不是坏球了?”
“别急!别急!”王六子头也不抬,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手指更加小心地拨弄着另一个旋钮,“天线!天线方向不对!二狗!二狗!外面!转转竿子!慢点!慢点转!”
院门口,一个半大小子应声抱住那根毛竹竿,使出吃奶的力气,笨拙地、一点一点地转动着。竿顶的天线在夜空中缓缓改变方向。
“滋啦……哗哗……”
雪花点依旧疯狂跳跃。
“再转!再转一点!”王六子紧盯着屏幕,声音拔高。
“滋啦……滋啦……哗……”
突然!
屏幕上的雪花点猛地一滞!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住了!
紧接着,一片模糊的、扭曲的、灰白相间的影像,如同鬼魅般,猛地从一片混沌中挣扎出来!
“有影了!有影了!”人群爆发出巨大的惊呼!
“啥玩意儿?黑乎乎的?”
“看不清楚啊!晃得厉害!”
那影像极其模糊,边缘扭曲变形,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些晃动的、灰白的人影轮廓,背景也是一片混沌的噪点。声音更是断断续续,夹杂着刺耳的电流杂音,听不清具体内容。
“别吵!别吵!”王六子急得满头大汗,手指飞快地微调着旋钮,“稳住!稳住!二狗!别动!千万别动!”
就在人群的躁动稍稍平息,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盯着那片模糊的、扭曲的影像时——
“咚!咚!咚!咚!”
一阵低沉、雄浑、带着强烈节奏感的鼓点声,如同闷雷般,猛地从电视机那小小的喇叭里炸了出来!瞬间压过了所有的电流杂音!
紧接着!
一个更加清晰、更加震撼、如同金石交击般的男声,穿透了模糊的画面和电流的干扰,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悲怆和力量,清晰地撞进每个人的耳膜: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嗡——!”
整个堂屋,瞬间死寂!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模糊晃动的屏幕上,一个身着短褂、身形矫健的模糊人影,正摆出一个沉稳的起手式!背景里,似乎有硝烟弥漫,有破碎的城墙!
“啊——!”
人群里,不知是谁发出一声短促的、难以置信的惊呼!
“霍……霍元甲?!”有人认出了那模糊的身影,声音带着巨大的颤抖!
“是霍元甲!打洋鬼子的霍元甲!”有人激动地吼了出来!
“睁开眼吧——!小心看吧——!”
歌声更加高亢!更加悲壮!如同惊涛拍岸!那模糊的影像似乎也稳定了一些,霍元甲的身影在灰白的雪花点中奋力搏击,拳脚带风!虽然画面依旧闪烁、扭曲,但那凌厉的气势,那不屈的精神,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个人的心上!
“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
歌声如同火山喷发!带着横扫千军的力量!堂屋里,所有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所有的毛孔都炸开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激动,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每一个人!
“好——!!!”
“打!打死那些洋鬼子!”
“霍大侠!好样的!”
“呜呜……我的老天爷……真……真能看见……真能听见……”一个老汉激动得老泪纵横,声音哽咽。
“娘!娘!快看!霍元甲!霍元甲在打拳!”一个孩子兴奋地尖叫着,小脸涨得通红。
“别挤!别挤!我看不见了!”
“后面!后面的蹲下点!”
堂屋里彻底沸腾了!惊呼声、叫好声、议论声、抽泣声、兴奋的尖叫声……混杂着电视机里那雄浑悲壮的歌声和激烈的打斗声,如同开了锅的沸水!人们忘记了拥挤,忘记了闷热,忘记了时间,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块小小的、闪烁着雪花点的屏幕上!那模糊的影像,那震撼的声音,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闭塞的山村,劈开了沉寂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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