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钢铁厂发工资的日子,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小兴屯每个人的心尖上,尤其是李家新屋。王二强和王四喜穿着簇新的深蓝色工装,在屯子里晃荡了小半个月。那簇新的蓝色和胸口的红星厂标像两把明晃晃的钥匙,打开了屯里人心里通往“公家粮”、“月月有票子”的金光闪闪大门。无数双眼睛带着羡慕、嫉妒、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死死盯着李家那扇新糊了白窗户纸的院门。
这天晌午,日头惨白没什么暖意。王二强和王四喜踩着冻得梆硬的泥路,深一脚浅一脚从公社回来。两人裹在簇新的深蓝色工装里,像两截移动的沉默蓝柱子。王二强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锐利地扫过路两边探头探脑的乡亲,眼神里带着深藏的淬了冰的矜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睥睨。王四喜佝偻得更厉害,头颅深埋着,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沾了泥点子的新棉鞋。簇新的蓝色工装裹在他枯瘦身体上依旧显得空荡,袖口盖住了半个手背。他手无意识地揪扯着过长的袖口,指关节捏得发白。
推开李家新屋的院门,一股混合着灶灰、咸菜疙瘩和冻土寒气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堂屋里油灯的火苗跳跃着,投下晃动的光影。李凤兰像尊沉默石像盘腿坐在炕沿上。一双眼睛平静地扫过两个穿着工装走进来的儿子。王大柱、赵春花、张秀芬、王小芬抱着春丫都缩在堂屋角落里,眼睛死死钉在两人手上。那里捏着两个薄薄的、带着油墨清香的信封。
工资条。
王二强手极其沉稳地掏出信封,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他手指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从信封里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纸条展开,上面印着几行油墨清晰的铅字。他眼睛锐利地扫过纸条,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冻河开裂露出的缝隙。声音嘶哑,平平淡淡,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王二强。普工。月工资。二十七块五。”
二十七块五。
白纸黑字。
油墨清香。
像一块沉甸甸的银元砸在冰冷梆硬的泥地上,也砸在堂屋里每个人的心尖上。
角落里,王大柱眼睛猛地一缩,脸上肌肉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咕噜一声像吞了块冰疙瘩。赵春花和张秀芬眼睛瞬间瞪圆,嘴唇哆嗦着,泪水无声滑落,砸在破棉袄袖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湿印。二十七块五,月月有,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土里刨食强百倍,祖宗坟头真冒青烟了。
王四喜手哆嗦着像捧千斤重的巨石,极其缓慢、极其颤抖地从另一个信封里抽出纸条。纸条展开,他眼睛茫然盯着上面的字像看天书。喉咙里嗬嗬响了两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王四喜……技术……技术辅助岗……月工资……三……三十块……”
三十块。
比二强还多两块五。
堂屋里死寂一片。只有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发出噼啪轻响。空气凝固得像冻透的猪油。王大柱眼睛死死钉在王四喜手里那张纸条上,脸上血色褪尽,写满深不见底的震惊和一种近乎荒诞的茫然。赵春花和张秀芬眼睛里那点狂喜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取代。王小芬一双眼睛扫过两张纸条,又扫过两个穿着同样工装却截然不同的兄弟,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牵拉了一下。
王四喜头颅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眼睛死死盯着纸条上“三十块”那几个字,像看着烧红的烙铁。那簇新的蓝色工装像副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三十块,比二哥还多,凭什么,就凭那天在图纸上指了个符号。他手死死攥着纸条,指关节捏得发白,纸条边缘被汗水洇湿,皱成一团。喉咙里嗬嗬作响像破风箱漏风。巨大的惶恐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负罪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王二强脸上那丝细微的弧度瞬间僵住。眼睛里那点锐利的锋芒骤然收缩,像被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他嘴角极其细微地、极其冰冷地抽动了一下,像冻河开裂的冰面被重锤砸中,瞬间崩开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那裂痕深处悄然涌动着一股滚烫的岩浆和一种淬了冰的屈辱。二十七块五,普工,他王二强力气大,手艺好,在队上哪样不拔尖,凭什么,凭什么老四这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蔫屁,就因为在图纸上瞎猫碰死耗子指了个符号,就能拿三十块,技术辅助岗,狗屁。他手死死攥着那张写着“二十七块五”的纸条,指关节捏得咔吧作响,纸条在他手心里被攥成一团,像一团被揉碎的不甘和愤怒。
就在这时,炕沿上那个佝偻得跟老树根似的身影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双眼睛。
李凤兰平静地扫过堂屋里几张写满震惊、错愕、狂喜、酸涩、惶恐和愤怒的脸。一双眼睛里没有波澜,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嘴角那两道深刻的纹路向下牵拉着,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她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炕沿木头棱角。声音嘶哑不高,却像冻硬的土坷垃砸在地上,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足以碾碎一切杂音的威压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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