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婵儿没有答话，略带血丝的眼眸依旧望着雾气深处，肩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雪。
杨启明继续说道：“我大概也能猜到西厂的意图，一面让父亲修行血饲，一面暗地里将道家阳神交给大哥，无非是又一次气宗与力宗的内耗争斗罢了。如此一来，铸剑山庄便永无出头之日，这江湖便仍是死水一潭。”
“败落的铸剑山庄是如此，其余风头正盛的江湖门派便更加难逃一劫。朝廷料理江湖的手段，可见一斑。”
杜婵儿轻叹一声，似乎刚从梦里醒来，喃喃道：“你父亲葬在哪里了？”
杨启明：“洗剑池湖心岛。”
杜婵儿：“牌位可入了宗庙？”
杨启明缓缓闭上眼睛，微微摇头：“族中长老不许，说他背弃祖宗家法，险些让三百年基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杜婵儿哦了一声，分不清是失望还是欣喜，继续望着洗剑池湖面。
杨启明沉吟道：“大哥早有嘱咐，父亲死后，你所居住的守拙园会着一把大火，此后，铸剑山庄不再有杜婵儿，朝廷西厂不再有毒蝉儿，江湖辽远，任你栖身。”
杜婵儿闻言莞尔一笑，略带几分自嘲：“江湖辽远，却容不下一只蝉儿。我去湖心岛给你父亲守墓，自此终生不离岛一步。”
杨启明微微一愣：“大嫂，你痴了啊！”
一袭紫衣决然转身离去，抖落一身风雪。
......
京都，钦天监。
观星楼危乎高哉，似乎抬手便可摘到天上的星辰。
身形瘦削的许游披着青紫星图长袍，沿着九百九十九级青云石台阶拾阶而上，明明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步履却缓慢蹒跚，不温不火。
上次大弟子何静奕“失足”掉落观星台的事并未在钦天监引起多大的风波，甚至所有人都很默契的闭口不言。
观星台上空，天穹大开，一片璀璨星野渐欲迷人眼。
许游在一级台阶上站定，仰头望向天幕星空，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时，观星楼的大门被推开，一名华发老者走了进来，仪态饱满，精神矍铄，但或许是泄露过多天机的缘故，他微微有些驼背，肩上像是扛着为国抵御的灾厄。
这位可直达天听的当朝监正身着一件黑白七星袍，头上别一根桃木簪子，除此之外全身再无半点配饰，倒显得仙气十足，洒脱自然。
当代监正吴道子缓步走进观星楼，目光在楼内扫过，而后看向青石阶上的许游，双手交叠恭敬一拜：“吴道子见过师祖。”
许游依旧望向星空，眸中似有追忆之色，喃喃道：“当年老夫率北派炼气士归附于武王，约定为大周垂钓天下气运延续国祚八百年，而大周则以皇室龙脉气运反哺北派炼气一脉，这才设立了这座观星台，观望天下气运，如今四百余年矣。”
“故而保大周气运昌隆才是我北派炼气士的立身之本。”
吴道子恭敬点头：“弟子谢师祖教诲。”
许游略略沉吟，早已返璞归真的清澈眸子看向吴道子，瞳孔如两尾游鱼：“此次老夫夺舍天机阙许游，在那严律小儿眼皮底下学习筹算三年，也是想要弄清楚一件事，究竟是谁在幕后落子江湖与庙堂，与我钦天监对弈。可惜，天机重重终非人力所能窥测。”
“但有件事已经水落石出，那落子者不在天机阙。”
闻言，吴道子瞳孔微缩，瞬间失神：“与弟子对弈之人竟不是那天机老人严律。这么说来，天机阙并非为江湖筹算庙堂的根邸之地？”
许游微微摇头，年轻的脸上老气横秋：“只能说，天机阙非首恶元凶。”
吴道子默默叹息。
许游却淡然一笑道：“不过这也从侧面印证，你在凉州铸剑山庄这一局输的不冤枉。”
吴道子苦笑：“还是弟子无能。”
许游一甩衣袖继续拾阶而上，迎着漫天星辉朝观星台走去：“都说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我钦天监替天布道，你怕什么！”
吴道子眸中爆出一抹璀璨星辉，一脸崇敬地望着那抹身影登上观星台最高处。
下一局，我便在无声处落子。
......
寒雾萦绕重重，四周能见度不足三丈。
两侧山峦如泼墨般泛出莹润潮湿色泽，在大雪中深浅分明、峰峦叠翠，煞是好看。
李羡渔独自泛舟，一边欣赏湖光山色，一边循着斑驳剑气朝洗剑池深处行去。
渐渐地，两侧雾气中显露出另一艘小船，看船头朝向，竟然与李羡渔的小舟大致相同。
船上除却一名披斗笠蓑衣的驼背艄公外，船头还站着一名丰腴窈窕的麻衣戴孝女子，不施粉黛素面朝天，怀里抱着一个半大婴孩。
李羡渔与杜婵儿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生出几分疑惑。
但当李羡渔看到船上的包裹后，便猜中了八九分，他不禁讶异道：“小嫂子竟然没有远遁江湖，而是来此地终了余生？”
杜婵儿原本没想搭理李羡渔，任凭他是荒古剑阁少主、如今铸剑山庄的真正主人，难道就能让自己低声下气，卑躬屈膝？
经历了女子与暗子交错重叠的大起大落和起承转合，杜婵儿已然看透了功名荣辱、世俗伦理。
哀莫大于心死。
如今她一心只想归隐湖心岛，不问世事，将襁褓中的孩子抚养长大成人。
剑阁少主？不过也就是个天资稍高的半大孩子，纵然在黑衣毒士那里讨得一丝便宜，难道真能敌得过三千黑羽铁骑？真能跟西厂掰一掰手腕？
更别说京都还有个观望天下的钦天监。自己来铸剑山庄做暗子，搅弄风云，可不就是钦天监的手笔？
杜婵儿淡淡开口：“江湖虽远却只能养些鱼虾，我杜婵儿是一只不识水性的蝉儿，远遁不得江湖。”
闻言，李羡渔哑然失笑，眉头轻挑道：“小嫂子好伶俐的口舌，都说人妻别有风韵滋味，今日才算是见识到了一二，不知本少主可有幸领略其余八九？”
杜婵儿闻言花容失色，慌忙抱紧了怀中婴孩，紧咬银牙：“你这人好生孟浪无礼！”
“艄公快开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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