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这世上没有比得偿所愿更叫人心满意足的事情了。
自从生了儿子，秦运国两口子脸上就常挂着佛光，整个人从内而外散发出一种无欲无求的气质。
像今天这样动刀动枪、喊打喊杀的情况，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就连住秦家对面的王大娘听见动静也开门来看，可惜啥也没看着。
她都这年纪了，也不好意思学小娃娃爬墙头去看人家的热闹，只能压下八卦的欲望，听听墙根过过瘾算完。
正是下工回家做饭的时候，秦老大家打起来以后很快吸引了社员们的注意，没多大功夫侧边小门儿外就围满了人。
结束在老钱家的工作，来娣拖着疲惫的脚步，心里只想赶快回屋休息，谁知道根本挤不进去。
“秦运国！你这狗娘养的瘪犊子玩意儿！在外头受的气你有本事跟外头人撒去！你回来打媳妇儿···你不是个男人你！”
“我！我！我今天非得打死你我！”
听着院子里的撕打叫骂，来娣只觉这一刻内心的疲惫比身体的疲惫更甚。
她早料到舅舅家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所以也算有心理准备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有些丢脸而已。
又因为家里丢脸的事情干的太多太多，今天这实在不算什么，她的内心甚至没有什么波澜。
“让让！让让！”来娣费力的挤开人群，一脚踢开小门儿，将院子里的狼狈暴露在大家面前。
正追打滚在一起的一家三口没料到门会突然打开，有些尴尬。
秦运国反应过来赶紧从媳妇儿身上下来，没好气的吼来娣，“你这娃子！是不是缺心眼儿？还不赶紧把门关上！”
“我不，我就是要让大家都看看你有多威风！”来娣想也没想就回声呛道。
这在以前是绝对不会出现的情况。
秦运国和林帮娣这对儿爹娘当的，终究是将孩子的心给伤透了。
没料到来娣会是这反应，秦运国愣了一愣，随即有些恼怒。
这家里当媳妇儿的没有当媳妇儿的样；当闺女的没有当闺女的样，估计放眼整个公社也再没有哪个一家之主活的跟他一样窝囊了，难怪外头的人看不起。
人在气头上的时候智商为零，为了伤害对方，自然是什么话难听捡着什么话说。
当着十几号社员的面儿，秦运国指着来娣就骂。
说她到底是个丫头片子，就是不贴心，白养活，为她掏心掏肺也是没用，翅膀硬了就上别家去为别家挣钱出力了，爹娘一点好不落。
虽说这年头生个闺女就是赔钱货这一想法根深蒂固在老百姓心里，可在今天之前，秦老大一家是从来没有人说过这话的。
就算再婉转、再迂回，父亲这话的意思不也还是养闺女都是赔钱货吗？招娣来娣心里头一片冰凉。
她们自认已经很是懂事贴心了，母亲为了生儿子要求还有半年就要高考的招娣退学回家，两姐妹虽然恼得肝肠寸断，却也没和爹娘翻脸。
依旧尽着自己为人子女的本分，伺候母亲坐月子、收拾家务，一点儿怨言没有。
可就是哪怕林二哥这样的人看了也觉着吃味的孝顺闺女，在他秦运国看来却还是赔钱货一个，样样都不如他尚在襁褓中，没有反哺过他一天的儿子。
杀人还不过头点地呢，如此否认闺女们对这个家的付出和真心，瞧着她们无比受伤的表情和看陌生人一样冰冷的眼神，秦运国要说全不后悔，也并不是。
只是说出去的话就好像泼出去的水，这么多社员都看着，他这个当爹的一家之主总不能看一眼闺女的脸色就立马紧着找补吧？
这未免也太丢面子了，秦运国这样想着，梗着脖子又训斥了来娣两句，叫人回屋里去哄一哄哭的声音都有些嘶哑的弟弟。
林帮娣这会儿也不哭了，她头发散乱俩眼睛肿的发亮，身上有没有伤不知道，但看那精神气儿似乎还行，还有力气冲秦运国发难。
“你这疯老头子！那嘴是吃大粪了吗？咋说话呢！闺女招你惹你了？你在外头受了气就回来欺负媳妇儿娃子，你这个窝囊废！”
“那是外人吗？是你哥哥嫂子！我不收拾你收拾谁！”
一言不合，两口子又干起来了。
社员们听的津津有味，虽然也有人出声劝阻，可两公婆打架这种事儿，参与过的人都知道，不劝还好，越劝打的越厉害，越拉越拉不开。
就在战况最激烈的时候，招娣却悄然抽身，拉着妹妹来娣进了屋。
两姐妹神色淡淡的，谁也不说话。
招娣进屋以后就把炕上哭的声嘶力竭的弟弟抱起来哄了哄，来娣则是掏了掏口袋，摸出几张毛票子递给大姐，叫她收好，然后就进屋里去了。
失望吗？或许吧。
原生家庭给予她们的痛苦就像钝刀子割肉，又像反复揭开的一道始终无法愈合的伤疤。
总在不经意间提醒她们，她们的出生并不被期待；她们的价值并没有人认可。
为人在世，似乎总有不如意的，可男孩子们尚且有家做为避风港，女孩儿们呢？到底要多努力才能算努力？
难道就要这样麻木的长大，直到适龄婚配的年纪到另一个陌生的“家”里去继续做客吗？
看着自己从小住到大的院子，招娣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对这片土地失去了归属感。
怀里的弟弟受到姐姐的安抚，很快又睡了过去。
招娣低头看着弟弟尚且稚嫩没有长开的脸，不禁在想，哪怕她已经获得了受教育的机会，参加高考，有可能到更广阔的天地去，也逃不开结婚生育，依靠儿子的命运吗？
那她和千千万在这片土地上苦苦挣扎着不能逃脱命运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她读的那些书，学的那些道理，真的能救她，救来娣吗？
什么时候她们才能不是赔钱货，而是作为这个家的主人，心安理得的在这个家里生活？
或许是时候该反抗了，不是对父母的反抗，是对命运的反抗。
院子里的矛盾还在不断升级，听着似乎挺惨烈的，不过无论是招娣还是来娣都已歇了要参与进去的心思。
终于，从灵魂上两姐妹和这个家彻底割裂开了。
也许如她们一般的招娣们在生产队里都过的是同样的生活，也许在很多人看来平平无奇的一天，她们也同样计划过一场逃亡吧。
“来娣，大姐带你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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