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武朝的大朝会和宣文朝掉了个个，武将列满，文官稀稀落落站着各部。自古打江山易坐江山难，非是战时，各地衙门政务皆要倚仗文人官吏运转，皇上是先太祖武胜文衰时期的将军王，本不被文官推崇，只能在矬子里拔大个，连朔年纪轻轻位列文官之首，也是前无古人。
徐麟今日身着绛色侯爵麒麟服，笼巾貂蝉，仅列周青海之后，他气质肃煞太过，朝服也收敛不住，又因身量极高，在一众武将里亦拔类超群。
武安侯现身朝堂，场间气氛添了几分凝重，他被弹劾的消息已在百官中不胫而走，没人想在此时触皇上的霉头，众官按章奏完，刑部沈镭出列，回禀碧霞峰地动一事。
此案涉及国本，原本以皇上对薛怀显的信赖，应交由竟门来查，但薛怀显在法场折辱儒生，皇上为平息众怒，打了他五十大板，责令悔过，此案便交到刑部。
沈镭原是宣文朝刑部郎中，整日埋头案件，不大懂官场往来的人情世故，一直升不上去，他跟连朔乃挚交好友，新朝初建，因连朔保荐，留了原职。
沈镭晃晃悠悠地出列，眼下两挂乌青，“启禀皇上，地裂源头正是立国元鼎出土之处，皆因当日起鼎后，在地下造成空隙。今年春夏雨水频多，空隙经由地下暗河冲刷扩增，再被修宫门的木桩在地上反复重砸，地表不堪重负，方成塌陷。”
“神龙元鼎乃天诏神物，岂可草率对待。”皇上对这凑巧很不满意，“将当日起鼎之人一一严加审问，若有不法，严惩不怠。”
沈镭想出言劝谏，见连朔朝自己摇头，硬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皇上鹰隼般的眸子在大殿中扫过，最后落在徐麟身上，众臣精神一振，心道来了，果然皇上道：“武安侯在都中没有府邸，当日封爵时本应一道赐下，只因你奔丧匆忙，一直耽搁至今。连卿——把户部登记在册的官邸给武安侯挑一挑，没得整日住在青楼，留人话柄。”
自古官邸皆听从分配赏赐，没听过自个挑拣的，众官面面相觑，不明白皇上为何没打巴掌，还赏了武安侯一个大枣。
徐麟上前谢恩，“末将斗胆，想请皇上赏赐凉国公旧邸。”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皇上取缔宣文朝封号，纲律皆沿用太祖旧制，就是为了昭显正统。凉国公逆罪乃先太祖钦定，徐麟讨要蓝家旧邸，皇上若允，无异昭告天下，蓝氏逆案另有内情，难免落下不奉先帝，言行相悖之名。
片刻静默后，连朔出列。
“启禀皇上，此事恐怕不妥。”他容仪俊彦，从二品圆团文官服不掩文士风流，相比商贾之家，更像出身世家的高寡清客，“凉国公罪犯蓄兵谋逆，先皇圣旨封禁蓝氏宅邸，是为警醒世人，无故贸然解禁，易惹人心不稳，还是请武安侯另作他选为妥。”
“无故解禁不妥，查清再解便是。”徐麟眸色冷凉如水，“皇上，凉国公逆案有冤，前辈武将皆深知此节，定北王逝前也曾留书为证，此案另有隐情。臣以为，皇上开新朝，创新象，救偏补弊是迟早之事，何况人心向背，不是区区一个宅子所能左右。”
宿将尽死是老一辈武将跨不过去的心结，这话说到了周青海等人的心坎上，老元帅跨步上前，抱拳道：“皇上，遵从祖制和迁善改过并不矛盾，时移世易，今朝毕竟不同从前，老臣以为，可择机重审凉国公旧案。”
皇上阴沉不语，放着内里的阴私不谈，单看现下形势，他崇古是为彰显正统，但先太祖所在位的三十年，前二十年征伐四夷，尊崇武功，文官地位极其低下，甚至一度不可用仆，后十年为新帝铺路，几乎杀尽功臣宿将。如此酷烈的国策，他若当真全然效仿，文武都会局蹐不安。
徐麟在今日朝堂引出的，是武将对皇上态度的一次试探，看皇上是否愿在先帝国策中加以变通，以评估他们来日可能面对的局面。
殿外天光被冕冠所截，帝王的眼神在阴影中深沉莫测，他的视线与徐麟隔空相撞，好似一场无声的君臣较量，群臣在帝王威压和武将冷煞的僵持中如芒在背。
良久后皇上终于在针落可闻的紧张中开口，“既然诸位爱卿皆有此意，凉国公案就交由竟门重查吧。”
朝会散时，蓄着劲头弹劾徐麟的官员尚觉得没回过神来，皇上对武安侯的荒诞行径轻轻落下，还主动赏赐府邸。武安侯不知好歹也就罢了，皇上竟还顺了他的意，决定重查凉国公案。
他们看着走在前头的徐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非风向变了？武安侯要得势？
周青海快行几步与徐麟并肩，无不担忧道：“我知道你想替蓝家把案子翻过来，但西北还在以正统的名义攻讦皇上，皇上既然已开恩重查，此事你也别逼得太紧，否则过犹不及。”
徐麟缓下步子，周青海见他还听自己说话，趁热打铁道：“明屏恶不是宣文帝，一旦西北完成整兵，迟早要有一场大战。我这个兵马大元帅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张玉山没有容人之量，当不了一军统帅，皇上迟早是要用你的，别因为一些旧事，让君臣生出嫌隙。”
“老将军说得是。”徐麟叫了旧日称呼，喊得周青海老目一热，“皇上待我封赏极厚，我等既为人臣，自当赤胆忠肝，为君报效。”
周青海连连颔首，他在正阳门外的垂杨柳下停步，不免老想多嘱咐两句，“新朝立国，正是分羹划界的时候，你在重要关头数月不现身，本就不利，神策军派系繁杂，又都是从龙的功将，你资历足够，但毕竟岁数年轻，有人眼红不服都是常事。带兵有时候比打仗难，要镇得住，也不能压得太过。”
徐麟勾唇一笑，“都是沙场并肩的袍泽兄弟，只要一心替皇上效力，我不会厚此薄彼。”
周青海欣慰地点了点头，二人作别后各自上马分道，垂杨柳枝被玄龙带得一阵乱拂，刚走出来的沈镭以手扇着灰尘，咋舌道：“这武安侯也忒嚣张了，我看他也就长得还行，清平郡主谪仙似的人物，怎么就看上这兵痞了？”
连朔面如琢玉，声似清淙，望着消失在街尾的麒麟卫，平道：“君子所见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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