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官道,像一条被惊醒的灰黄色巨蟒,在渐渐炽烈的晨光下蜿蜒伸展。
路是青石板铺就的,但经年累月的车马碾压,石板表面已磨得光滑如镜,缝隙里填满了黑褐色的泥土和干涸的、分辨不出原色的污渍。车轮碾过,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混着马蹄铁叩击石板的嘚嘚脆响,还有车夫偶尔甩响的鞭子声、牲口粗重的喷鼻声,交织成一片枯燥却有力的行进节奏。
路两旁的景象,与江南已是天壤之别。
没有绵延的水田和桑林,也没有粉墙黛瓦的村落。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裸露着黄褐色泥土的田野,田里种着耐旱的高粱和粟米,植株低矮,叶子在干燥的空气里微微卷曲。偶尔能看见几株高大的槐树或榆树,树冠撑开一片有限的荫凉,树皮粗糙皲裂。远处是起伏平缓的土丘,丘上稀稀拉拉长着些耐旱的灌木,在明亮的阳光下投出短短的影子。
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是一种干净的、近乎透明的淡蓝色,飘着几缕丝絮般的薄云。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照得地面发白,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被车马带起的风卷着,形成一道道缓慢升腾的、淡金色的尘烟。风是干燥的,带着北方平原特有的、尘土和干草混合的气息,扑在脸上,有些糙,有些硬,全然没有运河上那种湿润绵软的水汽感。
苏绣棠坐在马车里,指尖微微挑起车窗边悬挂的靛蓝色棉布帘子一角。
帘子很厚,边缘已经洗得发白,透过那道窄窄的缝隙,窗外的景象如同缓缓展开的、褪了色的长卷,一帧一帧从眼前滑过。
她看着那些陌生的田野,陌生的树木,陌生的、赶着驴车或挑着担子匆匆赶路的农人背影。这一切,与记忆里那条通往京城的官道,似乎一样,又似乎全然不同。
记忆中的官道,似乎更宽阔,更平整,路边的树木也更茂盛。父亲的车驾总是走得平稳而从容,母亲会在车里轻声哼着江南的小调,偶尔指着窗外某处,告诉她那是谁家的庄子,那片林子秋天时红叶最好看。她会扒着车窗,好奇地张望,看远处巍峨的城墙在视线里一点点变大,心里充满对京城的向往和即将见到外祖父母的雀跃。
那时的阳光,似乎也更温和些,风里带着不知名的花香。
指尖传来粗布帘子粗糙的质感,将她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她松开手,帘子落下,将窗外那片过于明亮、过于清晰的北方景致隔开。车厢内光线暗了下来,只剩下从帘子缝隙里漏进来的几道细细的光柱,光柱里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飞舞。
她背靠着车厢壁,缓缓闭上眼睛。
不是疲惫,而是需要将心头那些翻涌的、不合时宜的情绪,一丝丝压回去,碾平,封存。
五年了。
距离上次走在这条路上,已经整整五年。
那时她是父母捧在手心的明珠,是苏家唯一的小姐,前程似锦,无忧无虑。
如今,她是隐姓埋名的孤女,是背负血海深仇的归来者,是藏在帷帽和虚假身份下的影子。
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冰凉的“宁”字令牌,又触到另一侧袖袋里,那枚三皇子给的铜牌。两块牌子,代表两条可能的路,也代表两份沉甸甸的、吉凶未卜的“机缘”。
车窗外的马蹄声靠近了些。
谢知遥的声音隔着车壁传来,不高,却清晰:
“前面就是永定门了。”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可就是这平铺直叙的一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心湖,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
永定门。
京城九门之一,南面正门。
过了那道门,就是真正的京城了。是天子脚下,是权力中心,是富贵温柔乡,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
更是她苏家满门鲜血浸染之地,是她父母含冤莫白、尸骨无存之所。
苏绣棠深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吸得很深,很深,仿佛要将车厢内略显窒闷的空气,连同心头最后一丝软弱的波澜,都彻底压入肺腑深处。然后,她缓缓吐出。
再睁开眼时,眼底所有的恍惚、追忆、伤痛,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般的沉静,沉静底下,是淬过火的、不容动摇的坚定。
她抬手,整理了一下头上戴着的帷帽。
帷帽是出通州城前换上的,青纱织就,纱质细密,从帽檐四周垂下,长及胸前,将她大半张脸都严严实实地遮掩起来,只隐约透出一个朦胧的轮廓。身上穿的青莲色素面绢丝褙子和月白挑线裙子,颜色低调,料子也只是中等,符合一个被侯府请来教习女红的“江南绣娘”身份。
马车微微一顿,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外面嘈杂的人声、车马声、吆喝声陡然放大了许多,像潮水般涌来。
苏绣棠再次挑起帘角,向外望去。
永定门已然在望。
那是一座巍峨得令人屏息的巨大城门。青灰色的城砖垒砌出高达数丈的城墙,向两侧延伸,一眼望不到头。城墙顶上,是锯齿状的垛口和了望的角楼,旗帜在风中飘扬。巨大的城门洞开,两扇包着厚重铁皮、钉满碗口大铜钉的城门向内侧敞开着,如同巨兽张开的、深不见底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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