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烛火,燃了整整一夜。
不是一盏,是整整九盏青铜烛台,沿着紫檀木书案两侧一字排开,烛焰在无风的舱室里笔直向上,将偌大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可即便如此,角落里依旧有烛光照不到的暗影,那些暗影随着烛焰偶尔的摇曳而晃动,像潜伏在光明边缘、伺机而动的兽。
苏绣棠坐在书案后,身上还是昨日那件雨过天青色的常服,只是外罩的薄纱比甲已经脱下,随意搭在一旁的椅背上。发髻有些松散,几缕碎发从鬓边滑落,垂在颈侧,她也不去理会。发间那支白玉响铃簪随着她偶尔的动作,发出极轻微的、清泠如碎玉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舱室里,竟成了唯一带着些许生气的动静。
她的眼下有更深的青影,像淡墨晕染开的痕迹,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亮得像被冰水浸过的黑曜石,清澈,冷静,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书案上摊开着三样东西。
左边是一张极其详尽的运河沿岸舆图,从杭州到京城,每一处城镇、码头、闸口、驿站,甚至主要支流岔口,都用蝇头小楷标注得清清楚楚。舆图是特制的桑皮纸,纸色泛黄,边缘有经常翻阅留下的毛边。
中间摊着几张素笺,上面是她刚刚用特制药水书写完毕、此刻字迹已经隐去的密令。素笺旁搁着一支细如发丝的紫毫笔,笔尖蘸着的墨汁是暗紫色的,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右边则是一个打开的锦盒,盒内铺着深紫色的丝绒,丝绒上静静躺着那根从刺客首领太阳穴取出的冰针——或者说,是它融化后剩下的残骸。昨夜她命人将其置于冰盒中尽力保存,可终究难以完全阻止融化。如今只剩小半截针身,依旧透明,针尖那点幽蓝已经黯淡,周围散落着一些融化的、无色黏稠的液体在丝绒上洇开的小片湿痕。
她的目光,在这三样东西之间缓缓移动。
舆图上,她用手指虚虚划出一条线——从杭州出发,经苏州、常州、镇江、扬州、淮安……一路向北。指尖在某些节点稍作停顿:这里是昨夜遇袭的大致水域;这里是下一个较大的城镇码头;这里是几处重要的漕运闸口……
然后她拿起那几张看似空白的素笺,对着烛光,调整角度。特定角度的光线照射下,素笺上显露出淡金色的、密密麻麻的字迹。她逐行审阅,偶尔提笔,在旁边空白的边缘添上一两个小字,用的是另一种药水,字迹呈现暗红色。
她在调动所有能动用的“线头”。
所谓“线头”,是她这些年依托“锦棠记”的生意网络,在运河沿岸、乃至整个江南、中原重要节点,布下的一张无形之网。这些“线头”身份各异——绸缎庄掌柜、茶楼老板、货运行东家、药铺坐堂、甚至码头力工头目、漕船船老大……他们平日做着各自的营生,只在特定的时刻,通过特定的方式,传递特定的信息。
昨夜阿青带回的那根冰针,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激起的涟漪必须立刻追踪。
苏绣棠写下第一条密令:追查特殊冰料与硝石。
寻常冰雪易得,但要制作出硬度堪比精铁、融化缓慢、还能淬入剧毒的冰针,绝非普通冰块所能为。她记得早年随父亲打理家业时,曾在账册上见过几种特殊材料的记载——南海岛国产的“凝脂胶”,取自某种海藻,遇冷凝而不脆;西域传来的“寒石粉”,是一种特殊矿物的粉末,掺入水中可大幅降低冰点;还有蜀中深山才有的“千年冰髓”,传闻埋于地底深处,坚硬逾铁,盛夏不化……
这些材料,价高,稀少,且多有管控。无论是大量采购,还是异常使用,总会留下痕迹。
她将这条密令誊写了七份,对应沿运河北上七个重要城镇的暗桩。
第二条密令:查访与“如意斋”相关的一切异常。
从张猛口供中的“如意斋账房”,到林微雨家族商行货运被“如意斋”刁难,再到昨夜阿青从绸缎庄掌柜处带回的“如意斋货运在闸口被卡”的消息……这个看似只是京城一家寻常珠宝古玩店的“如意斋”,出现的频率太高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写下这条指令时,笔尖微微一顿,在那“妖”字上,多描了一笔。
第三条密令,则是更宽泛的:注意一切与“冰”、“针”、“暗器”、“隐秘杀手”相关的江湖传闻、市井流言、甚至是茶楼酒肆里的醉话。
做完这些,窗外的天色,已经从沉沉的墨黑,转为一种带着水汽的、朦胧的灰蓝。
运河的水声变得清晰起来,哗啦,哗啦,带着船身微微摇晃的节奏。远处隐约传来鸡鸣犬吠,还有早起船工们活动筋骨、准备启程的吆喝声。
苏绣棠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指尖冰凉。
舱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谢知遥推门而入。他换了一身石青色的暗纹锦袍,袍料是上好的云锦,暗纹是细密的云雷纹,走动时随着光线角度变化若隐若现。腰间束着玉带,依旧佩着那柄随身的软剑,剑柄的鲨鱼皮包裹在晨光里泛着乌沉的光泽。他脸上不见多少倦色,只是眼神比平日更加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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