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中的雪下得绵密,染坊的苇席顶棚积了厚厚一层白。苏绣棠掀开染缸上覆着的油布时,心头猛地一沉——缸面结了一层薄冰,冰下的靛蓝染液颜色混沌,完全失了往日的清亮。
她急忙取出浸泡其中的披帛,在雪光下展开。昨日还流光溢彩的霞光染,此刻像蒙尘的琉璃,那些深浅流转的霞色褪成一片灰蒙蒙的紫。
“怎么会……”她指尖抚过披帛表面,触感滞涩,全然不见霞光染特有的丝滑。这是要交给那位官夫人的最后一批货,今日便是约定的期限。
阿青不知何时站在染坊门口,肩头落满雪花。少年默默走到她身旁,目光扫过褪色的披帛,眉头微蹙。
“是雪水的问题。”苏绣棠蹲下身,指尖探入染缸,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前日取的雪混了尘土,我该多过滤几次的。”
阿青转身取来油纸伞,撑在她头顶。大雪纷飞,伞面很快积起一层白,少年握着伞柄的手冻得发红,却将伞完全倾向她这一边。
西市的布巷在雪中显得格外冷清。陈掌柜的铺子前挂着厚厚的棉帘,里头炭火烧得正旺。见苏绣棠撩帘进来,他慢悠悠从柜台后抬起头,手中把玩着两个核桃。
“要买矾石?”他瞥了眼她手中的披帛样本,嘴角扯出个笑,“今儿雪大,货运不进来,价钱得翻倍。”
苏绣棠看着他那堆得满仓的矾石,心知这是坐地起价。她正要开口,隔壁染坊的门帘掀动,一位满手染渍的老者踱步出来。
“雪水不净就敢用霞光染?”老者声音沙哑,目光却锐利如针,“小丫头胆子不小。”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一捻褪色的披帛:“江宁苏家的独门秘技,可不是这么糟蹋的。”
苏绣棠心头一震。这是继李施主之后,第二个认出苏家技法的人。
老者不等她回答,用下巴指了指巷尾:“城隍庙后街第三个摊位,找老周买的矾石才配得上你的手艺。”
阿青立即会意,率先转身带路。少年在积雪的巷弄间穿梭自如,仿佛对此地极为熟悉。果然在庙后寻到个不起眼的摊位,摊主是个哑巴,见阿青比划的手势,立即取出珍藏的特制矾石。
回程时雪下得更大了。阿青护着矾石走在前面,忽然停下脚步,低声道:“有人跟着。”
苏绣棠回头,只见几个身影迅速隐入巷角。她认得其中一人是陈掌柜的伙计。
回到染坊时已是黄昏。静安师太站在廊下,见他们一身风雪,轻轻摇头:“先进来喝碗姜汤。”
但时间紧迫,苏绣棠婉拒了师太的好意。她让阿青搬来炭盆,按照《织染图说》中记载的“温汤续染法”,将染缸置于温水盆中保温。雪夜严寒,水温降得极快,需要不停添换热水。
阿青主动守夜,抱着根木棍坐在染坊门口。子夜时分,苏绣棠正小心调整染缸温度,忽听门外传来一声闷响。
她急忙推门,见阿青与三个黑影缠斗在一处。少年身手灵活,但毕竟伤未痊愈,手臂被棍棒扫过,顿时渗出血色。可他死死护在染缸前,不肯退让半步。
“滚开!”其中一个黑影举棍欲砸染缸。
阿青猛地扑上前,用后背硬生生接下这一击。闷哼声中,他反手扣住对方手腕,一个巧劲将棍棒夺下。
另外两人见势不妙,扶起同伙仓皇逃窜。雪地上留下点点血迹,像红梅落瓣。
苏绣棠扶住摇摇欲坠的阿青,少年却推开她的手:“先看染缸……”
缸中披帛安然无恙,在温水中轻轻荡漾。她强行拉过阿青,撕开他衣袖,一道青紫的棍痕横在旧伤之上,触目惊心。
“值得。”少年声音很低,目光却坚定。
破晓时分,最后一方披帛出缸。这一次的霞光染比先前更加璀璨,金粉在霞色间流转,映着晨雪,竟似朝霞落凡尘。
老染工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外,手中捧着个陶罐。见苏绣棠取出披帛,他微微颔首:“倒是个可造之材。”
他将陶罐放在石阶上:“半罐金粉,算我投资。”
罐中金粉细腻如尘,在晨光中闪闪发亮。这是染制金线锦的必备材料,价比黄金。
苏绣棠为阿青包扎伤口时,少年始终沉默。直到她系好最后一个结,他才低声道:“那人棍法杂乱,不像练家子。”
她明白他的意思——陈掌柜派来的只是寻常地痞,并非专业打手。这说明对方尚未真正重视她这个突然出现的竞争者。
染缸中的霞色随着水波荡漾,将她的倒影揉碎又重组。她想起昨夜阿青护在染缸前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世间有些东西,确实值得以命相护。
静安师太缓步走来,将一件厚棉袍披在阿青肩上:“后山温泉能化瘀,带他去泡一泡。”
苏绣棠望向师太,忽然想起今早查看染缸时发现的异样——水温保持得恰到好处,仿佛有人在她打盹时悄悄添过炭。
师太迎着她的目光,微微一笑:“经纬既成,当织锦绣。”
庵钟响起,惊起梅枝积雪。那些晶莹的雪粒在晨光中飞舞,像极了她记忆中,母亲织机旁飘散的棉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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