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跨出山神庙地窖时,天刚亮。
他右臂包扎处渗出血迹,染红了半截袖口。他没停,也没擦。左手按在胸口,铜锁硌着肋骨。
他照着郑玉寒画的路线图走。图上三处标记:野柳村旧祠堂、南渠东街米铺、铁掌会废弃武馆。他先去最近的集市,那里有酒馆,有人说话。
他走十里,靠树歇一次。每次坐下,就闭眼数呼吸。吸气四下,呼气六下。右臂疼得厉害时,他咬住后槽牙,等那阵钝痛过去。
路上没人认出他。灰布短打,腰间空鞘,脸上没表情。他像一截枯枝,被风推着往前走。
午后,集市到了。
人声扑面而来。卖菜的吆喝,挑夫喘气,骡子踢蹄。他站在路口,没动。眼睛扫过茶棚、布庄、铁匠摊,最后落在街东头那家酒馆上。
门楣歪斜,幌子褪色,门口蹲着两个啃炊饼的汉子。一个缺了颗门牙,一个左耳戴铜环。
他没进去。先绕到后巷。墙根堆着空酒坛,坛底有泥印,是昨夜新搬来的。他蹲下,摸了摸坛沿——湿的。说明今早有人运酒进来。
他起身,从后巷绕回前街,进了酒馆。
屋里七张桌子,五张坐满。他选靠门那张,腿边放刀鞘,坐下。
小二过来:“客官要点什么?”
“一碗浊酒。”
小二瞥他一眼,没多问,转身倒酒。
酒端上来,浑黄,浮着几粒米渣。他没喝。手指搭在碗沿,听四周声音。
左边桌两个挑夫抬杠。一个说:“黑风帮前日抢了南渠货船,连船板都拆了。”另一个接:“听说押船的是赵掌柜亲侄子,人没回来,只剩一只鞋。”
杜守拙低头,把酒碗往里推了半寸。
他记下了。南渠。
右边桌三个商旅谈盐价。他没听。只盯着自己左手。腕上“守”字刺青颜色发暗,边缘有些脱皮。他用拇指蹭了蹭。
小二又来了,站他旁边不动。
“客官,还点别的不?”
杜守拙摇头。
小二哼了一声,转身擦桌子。
杜守拙摸向内襟。铜锁还在。布裹得紧,没松。
他抬头看柜台。掌柜正拨算盘,眼皮都没抬。
酒馆里热。汗从额角滑下来,滴进衣领。他没擦。
隔壁桌突然拍案。
“谁敢动我雷峒的人?!”
杜守拙转头。
虬髯大汉站起来,环眼瞪着门口。他左臂衣袖卷到肘,露出一道深疤,疤尾翘起,像条死蚯蚓。
他骂完,抓起酒碗灌一口,抹嘴,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杜守拙身上。
杜守拙没躲。
雷峒盯着他看了三息。忽然抬手,指向杜守拙:“让他喝!我请!”
小二愣住。
掌柜拨算盘的手停了。
雷峒已拎起酒坛,倒满两碗,端起一碗,大步走来。碗沿磕在杜守拙桌上,酒溅出一点。
“你坐这儿半天,一口没喝。”雷峒说,“不是没钱,是心里堵着东西。”
杜守拙没应。
雷峒把碗往前推:“喝一口,再说。”
杜守拙端起碗。酒入口苦涩,带酸味。他咽下去,喉结动了一下。
“我姐被囚十年。”他说。
声音不高,但满屋人都听见了。
雷峒没笑。他盯着杜守拙的眼睛:“谁干的?”
“刘撼山。”
雷峒眉峰一跳。他放下碗,从怀里掏出一块黑布,擦了擦左臂疤痕:“三年前,他烧了我雷家寨。我爹被钉在寨门上,我娘吊在井口,我妹妹……”他顿住,把黑布揉成一团,扔地上,“我没找到她尸首。”
杜守拙看着他。
雷峒伸手:“名字。”
“杜守拙。”
“雷峒。”
两人没碰碗。雷峒重新倒酒,这次倒得满,酒沿碗边凸起,没溢。
“你说你要救人?”雷峒问。
杜守拙点头。
雷峒把碗推到他面前:“算我一个。”
杜守拙没伸手。
他解开外衣扣子,露出内襟。伸手进去,取出铜锁。布散开,半块铜锁躺在他掌心,锈迹斑斑,断口参差。
“我姐手腕上有和我一样的胎记。”他说,“左腕内侧,蝴蝶形。”
雷峒伸手,没碰铜锁,只盯着断口:“这锁,怎么断的?”
“屠村那天,我娘塞给我,让我藏好。”杜守拙说,“她把我推进地窖,自己拿铜锁砸门栓,门没开,人倒了。”
雷峒没眨眼。他拿起酒碗,仰头喝尽。酒液顺着他虬髯流下,滴在衣襟上。
“你信我?”杜守拙问。
雷峒放下碗,抹嘴:“我不信人。我信这个。”他指指自己左臂疤痕,“你也有一道。”
杜守拙低头看自己左手。刺青“守”字边缘裂开一道细缝,像要掉皮。
他把铜锁放回内襟,扣好扣子。
雷峒又倒酒。这次倒两碗,推一碗过来:“喝。”
杜守拙端起碗。
酒碗碰到他右臂包扎处。一阵刺痛窜上来,他手没抖。
他举碗。
雷峒也举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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