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怀里最后半块干硬的窝头,牙齿咬下去时硌得腮帮子发酸,视线却死死盯着街口那辆崭新的“洋车”——不对,这玩意儿比我当年拉的人力车怪多了,没有车把上的铜铃,反倒在车头装着两个圆滚滚的灯,车身刷着锃亮的黑漆,车座是软乎乎的皮面,一看就不是给拉车的人坐的。“嘿!傻站着干啥?挡道了!”一个穿着短褂、留着分头的年轻伙计冲我嚷嚷,他手里攥着一根细铁管,正往那车的侧面插,“这是电车,不用拉,通电就走!”我愣在原地,手里的窝头差点掉在地上,电车?我在北平拉了半辈子车,只听说过火车、汽车,从没见过不用人拉就能跑的车。“通电?那不得像电灯似的,要花钱买电?”我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张。那伙计瞥了我一眼,像是看个土包子:“那可不!这玩意儿金贵着呢,只有洋行的老板才坐得起。”他说完,轻轻一拧车把上的东西,那电车竟“嗡”的一声,缓缓往前挪了挪,吓得我赶紧往后退了两步。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磨破了底的布鞋,又看了看那辆光滑的电车,心里五味杂陈。想当年,我祥子也是北平城里数一数二的好车夫,年轻力壮,拉起车来又快又稳,满心想着攒钱买辆属于自己的人力车,可到头来,车没买成,反倒被乱兵抓了壮丁,好不容易逃出来,北平却变了天——街道上多了许多我不认识的“洋玩意儿”,还有那些穿着军装、扛着枪的日本兵,像恶狼似的在街上游荡,见了中国人就瞪眼睛,稍有不顺心就巴掌伺候。我叹了口气,把窝头塞进嘴里,使劲嚼着,干涩的面团在嘴里打转,咽下去时差点呛着。
“祥子?是你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猛地回头,只见老马拄着一根拐杖,颤巍巍地站在不远处,他的头发比以前更白了,背也驼得更厉害,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像是被岁月刻满了苦难。“老马叔!”我快步走过去,扶住他的胳膊,“您怎么在这儿?身体还好吗?”老马咳嗽了两声,喘着气说:“好什么好啊,这年月,能活着就不错了。我儿子被抓去当劳工,至今杳无音信,我老婆子也病死了,就剩我一个孤老头子,靠着给人看大门混口饭吃。”他说着,眼睛里泛起了泪光,“倒是你,祥子,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我以为你早就不在北平了。”我苦笑了一下,把自己这些年的遭遇简略地说了一遍,从被抓壮丁到逃出来后的颠沛流离,再到如今只能靠打零工勉强糊口。老马听完,重重地叹了口气:“都是命啊!这该死的日本人,把咱们的日子搅得鸡犬不宁。”
我们正说着,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日本兵端着枪,气势汹汹地朝我们走来,为首的那个日本兵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用生硬的中文喊道:“你们,干什么的?证件,拿出来!”我心里一紧,我哪有什么证件?这些年我东躲西藏,连个固定的住处都没有。老马也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布包,翻了半天,才找出一张皱巴巴的身份证明。那日本兵接过证件,看了半天,又指了指我,喝道:“他的,证件!”我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没有证件。”那日本兵眼睛一瞪,抬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八嘎!没有证件,就是奸细!”火辣辣的疼痛从脸颊传来,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可我不敢反抗,在这些日本兵面前,我们中国人就像蝼蚁一样渺小。
老马赶紧上前求情:“太君,他不是奸细,他就是个穷苦人,您高抬贵手,放了他吧!”那日本兵不耐烦地推了老马一把,老马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我扶住老马,怒视着那个日本兵,可他根本不在意我的目光,反而用枪指着我们,喝道:“滚!再在这里逗留,就毙了你们!”我们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搀扶着老马,匆匆离开了街口。
走到一个僻静的胡同里,老马才缓过神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祥子,别跟他们硬碰硬,咱们惹不起。”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憋得难受。“对了,祥子,”老马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听说前几天,西城那边有几个车夫,因为不满日本人的欺压,联合起来罢工,结果被日本兵抓了好几个,至今还没放出来呢。”我心里一动,罢工?我想起了当年在刘四爷的车厂里,那些车夫也曾为了涨工钱而闹过事,可最后都不了了之。“现在这时候罢工,不是自寻死路吗?”我担忧地说。老马摇了摇头:“可咱们总不能一直这样忍气吞声吧?再这样下去,迟早得被他们逼死。”
我们正聊着,一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姑娘从胡同口跑了进来,她气喘吁吁地说:“老马叔,祥子哥,快,日本兵在抓进步学生,我得找个地方躲一躲!”我认出她是小马的同学,小马是老马的儿子,以前常跟我一起玩。“快,跟我来!”我拉着姑娘,把她带到胡同深处一个废弃的柴房里,“你在这里躲一会儿,等风头过了再走。”姑娘点了点头,感激地说:“谢谢祥子哥。”我笑了笑,转身走出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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