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阑回京城的日子定在半月后的十一月十五,那时候正是初冬。
不过他瞒得很好,每日照常去书院,不同的是,他不再同往日一般漫不经心,整日里都捧着兵书在看。
程昭偶尔瞥见过一眼,只一眼,她便认出,这本书不是什么兵书,而是毒经,她从小背到大,哪里会不认得。
所以,他是在自学毒经吗?
因为木犀都做不到帮他解毒,所以他开始尝试着自学,自救。
这样一想,程昭忽然觉得他是很想活着的,既然那样想活着,之前又去了哪里,受了一身内伤,使得自己病情愈发严重?
不过这些她也只是暗暗琢磨着,绝不会直接问出口的,因为她自觉,同宋阑还没有熟悉到那种地步。
况且,他半月后就走了,或许此生不会再见,这些话,问与不问,说与不说,都是无关紧要罢了。
这么想着,她便回想起墨泉送来的那本螭族古籍来,螭族擅毒,那本书上会不会有解毒的法子?
放课后,宋煜私下找了程昭,明明不久前才拒绝了他的恳求,宋煜却并不怪罪她,对她还是往常一样体贴周到。
她看过太多为利益变脸的人,宋煜对她始终如一的关心和友好,这份气度还是很让人敬佩的。
他打算给宋阑办一个生辰宴,宋阑的生辰在十一月十一,还有十天的时间准备。
“自然是可以,不过生辰宴这事我实在没操办过,书意见过不少世面,或许可以从她那里得一些建议。”
宋煜好奇道:“那你的生辰是怎么过的?”
“我的生辰在初春时节,算是踏青的好时候,嬷嬷和师......和我会去山上敬香祈福,然后挑个景致好的地方坐下来,吃吃喝喝而已。”
从前在京城,生辰宴总是隆重些,备了宴席,请了戏班子,一大家子人聚在一处,无非就是说说话,听听戏,二哥对那些没什么兴趣,常常躺在后院的树上躲清闲。
如今程昭这样一说,宋煜便打算照葫芦画瓢,办一场轻松愉快的生辰宴,只请几位同窗和苏先生,一是过生辰,二算是送行。
转眼便到了生辰前一日,宋煜给籍泾、黄书意还有苏先生发了请柬。
知道宋阑要走这个消息,苏先生和几位同窗多多少少有些不舍,其中,最舍不得他的,竟然是籍泾,籍泾向来少言,同他们几个游湖之后话才渐渐多起来,这一次,破天荒地拉着宋阑在书屋外说了不少话。
黄书意跟程昭躲在草丛后面偷看,因为离得远,只能看见他们两人的动作,仿佛有些亲近。
籍泾很难得地冲他笑了笑,黄书意差点惊呼出声:“我可从没见过籍泾笑,明明跟我们差不多大,总要装出一副老成稳重的样子。”
程昭点头,清理着脚边的杂草,敷衍道:“大约宋阑对于他,确实不太一样吧。”
“也对,”黄书意说了半句突然停住,转头看向她,声音压得极低,“阿昭,你在做什么?”
“我在拔草啊。”
“那你知不知道,你拔的是面前的草,没了遮掩,他们会发现我们的。”
程昭裹了裹披风:“好像,他们已经发现了.......”
黄书意转头看去,宋阑和籍泾已经朝这边走过来,道:“你们的话音有些大,所以,我们听得清清楚楚。”
黄书意:“.......我们没有偷听。”
“对,”程昭帮她作证,抬手晃了晃手里的枯草,“我们是自告奋勇来帮苏先生清理园子的。”
宋阑:“......”
隔天一早,绵州久违地下了雪。
雪花一点一点很轻很慢,跟京城的雪没法比,但是程昭还是头一次见雪,故而莫名地雀跃,没等惊蛰帮她穿好披风就窜了出去,在院子里蹦蹦跳跳。
宋阑坐在添江楼之上,看着那个一身白衣灵动欢脱的身影,莫名觉得心软,好像有点满,又有点空。
“嬷嬷。你看,绵州也会下雪的。”程昭格外惊喜。
嬷嬷看着漫天纷扬的雪花,久违地想起十多年前的一桩事来,那时的木犀,还是个小姑娘,着一身素衫薄裙,腰间缀满叮叮咚咚的小铃铛,一跑动便有悦耳的铃音响起。
每次一听见这声响,她便知道,木犀又来找自家小姐程素素了。
“好了,木犀,你怎么又上树了?”程素素穿得厚实,站在树下仰望着她。
木犀这时候已经爬到了银杏树的顶上,她含笑道:“你知道树顶有什么吗?”
“什么?”
“有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儿郎。”
从银杏树顶,可看到红梅映,里面住着一位权势滔天的翩翩少年郎,少年生得好看,唇红齿白,似画里的人物,让人不敢逼视。
同样的,他的身份也是这天下少有,多少人都攀不上的。
至少,来历不明,普普通通的木犀,攀不上他。
谁都不知道木犀是哪里来的,她很奇异,明明是一张中原人的脸,欢快奔放的性子像极了胡人,却又不大一样。
用程素素的话来说,她像是山间的鹿,林间的风。
这个形容,莫名地贴切。
后来,少年郎带走了木犀,说是要带她去京城,要娶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年后,木犀回来了,她再次出现那日,绵州开始下雪,连绵不绝,几乎要把树枝压弯,城郊还有几家农宅被积雪压塌。
绵州罕见那样大的雪,有人称之为天罚,当时不知是谁,把这事跟木犀联系到了一处,群情激奋的民众差点把木犀烧死。
还是小姐为她出面,才保下了木犀一命。
从此之后,木犀不再是山间的鹿,林间的风,她成了一块木讷的石头。
见嬷嬷陷入回忆,久久未说话,程昭也不扰她,在秋千上坐下来,慢悠悠地晃着,裙摆在雪中轻舞,她不知为何,忽然抬头看向添江楼所在的位置。
只是凭着直觉看过去而已,三楼的窗子开着,屋顶已经积了一层薄雪,似白玉做的瓦片,细细密密地罩着,她看了看,又收回目光。
既然宋阑要走了,那以后,她大约也不会再去添江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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